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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将破晓之时,豫州的乱军几乎被剿灭了。
“颍川王——”
禁军统领李向跪在阶下禀报着,皇帝靠坐在明黄御榻上,闭着眼似听非听,韩漪伴在他身侧,亲昵地搀扶着他的臂膀,轮椅上的韩烨静静坐在另一边,半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向话说到一半,嘴里打了个磕绊,又改口道:“——乱王见势头不妙,带了数百名亲兵逃出了京城,往北去了。”
皇帝微微睁开眼,看着下方的李向,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韩漪附耳过去听了一阵,扭头朝李向转述:“你亲自带人去追,务必擒住乱王,若有反抗,就地格杀勿论。”
抬眼觑一眼天颜,见皇帝神色平静,没有反对的意思,李向又垂下头大声应是,旋即行礼离去,领兵去追杀颍川王残党。
他前脚离开,紫宸殿却闲不下来,城中战火休歇,提心吊胆一整夜的朝臣们也匆匆忙忙地进宫来,赶着问候圣驾安否。
从桓相往下,一干阁老重臣们皆是眼下青黑,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生熬一宿,已是连站也站不住,韩漪忙又指使内侍赐坐。
大臣们一番嘘寒问暖,又痛心疾首地斥骂一番乱臣贼子,才瞄着皇帝的神色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大皇子?”
城中乱军的情况众人早已知晓,要说颍川王谋反是意料之中,那么大皇子也掺和进来就令许多人摸不着头脑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帝长子,在诸皇子中是最有情分的,竟联合藩王起兵——难道他还指望得逞后颍川王会把皇位让给他吗?
如今这位昏了头的皇子已被生擒,就跪在殿外,连带着他的母家靖南侯府一干人都被押解,兵部尚书、大皇子的娘舅靖南侯更是听闻已在家中畏罪自尽,留下遗书请陛下宽宥家眷。
“把他……带上来。”皇帝面无表情,含糊地吩咐。
大皇子很快被押上殿来,他还穿戴着盔甲,身上沾满血迹,可见竟还亲自上阵厮杀过,发髻因为战斗有些凌乱,却是神色平静,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
“逆子!逆子!忘恩负义——咳咳咳!”
皇帝一见他那副不惧生死的模样,不禁怒由心生,嘶声喝骂他两句,又气息不继地咳嗽起来。韩漪忙替他抚着胸口,轻声劝慰半晌。
大皇子冷眼瞧着上头的热闹,一言不发,皇帝好容易平复下来,冷冷盯着他,“朕是哪里、咳、是哪里亏待了你?”
“你大约觉得待我君恩似海。”
面上浮起一丝讥讽笑意,大皇子淡淡道,“或许你觉得对每个儿子都够慈爱了,全是我们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这短短两句话又激得皇帝暴怒起来,指着阶下呼吸粗重,面色涨得赤红,鼻孔不断翕张,却说不出来话。
“与其问我为什么要反了你,不如问问自己,这些年来你到底是怎么对待我们几个的!”
大皇子对着天子的怒容冷笑一声,“你难道对我们有一丝慈爱之情吗?不过是养蛊一般,在我们兄弟之间左右挑拨以期制衡,我们不是你的儿子,只是你手中摆弄权术的工具罢了!”
“你不放心外臣,把边关兵权交给我,却又反疑心我独大,非派个陈玄明在一旁监视恶心我。”因为双手被反缚,他冲着上首的韩烨一抬下巴,“这是你自己下旨册立的太子,你又给过他一丝一毫对储君的尊重么?难道我和老二的狼子野心是天生的?我们那些妄想,不全是你经年累月培养放纵出来的?!”
大殿上一片寂静,人人都垂首屏息,生怕暴露出任何动静惹怒皇帝,被牵扯进这场天家父子的针锋相对。
皇帝双目怒睁,气得连手都在抖,嘴唇不停嚅动着,想要反驳想要斥责他,越急却越说不清话,只能含糊地吐出几句没人听懂的字眼。
“你冷血多疑,整日猜忌这个猜忌那个,这些年我连请安的折子都要反复斟酌,唯恐稍有不慎招来你的猜疑和杀身之祸!”
大皇子却说个不停,他心底知道凭自己的所作所为绝无活命可能,连带着母亲和舅家也别想落得好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尽情发泄着情绪:
“然而你自己又有个为人父的样子吗?!老二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叫你连等都等不及,直接下令结果了他?你如此冷血无情,难道就没想过我们也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谁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越说越悲从中来,最后竟哈哈大笑起来,“枉你还整日沉迷修仙问道,如今这副行将就木、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哪有什么千秋万代,也不过是一个会生老病死的糊涂鬼罢了!”
“大哥——”
殿内静极了,一时只听到大皇子的话的回声荡响,和皇帝怒睁着眼,喉间发出的嗬嗬声,韩烨神色平静,仿佛全没听到那一番声嘶力竭的指控一般,只淡淡打断道:“你越说越过分了。”
“过分?”
大皇子看向他冷笑一声,“你敢说你心底不是这么觉得的?他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若没有个中宫嫡出的身份,你早被我和老二一人一只手给拽了下去!如今你还要昧着良心替他说话?”
“是了——”韩烨眉目不动,大皇子又笑起来,“你是太子,名正言顺就能继位,如今没了我和老二,还有谁能挡你的路?只是我的太子弟弟,你心安之余也要多替自己打算——”
他的神情染上一丝诡谲,语气阴冷下来:“再稳固的太子之位也有被废的可能,只有早日登上大位,才算是功德圆满,熬出了头啊……”
话音刚落,敛目屏息的朝臣们便齐齐眉心一跳——
大皇子此言简直诛心!
皇帝多疑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他却当众蛊惑太子趁着竞争对手都已被铲除的机会掀翻皇帝的宝座,以免再生波折,这话固然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难道皇帝听后就不会再疑心太子了么?
本就已经是一家独大的局面,可想而知,此后东宫的日子恐怕要越发艰难了。
众人心思神情各异,韩烨本人却面若古井无波,只是语气淡淡地回应:“从前孤倒没发现,大哥竟也如此伶牙俐齿。”
他们兄弟二人唇枪舌剑,韩漪忽然惊叫一声:“父皇!您怎么了?!”
再看皇帝,却已满脸痛苦地闭上眼,往一旁厥了过去。
一时间朝臣们再顾不上大皇子和韩烨,连带着内侍们都大呼小叫起来,忙着去请太医,好一阵人仰马翻。
等陷入昏厥的帝王被送回后殿,韩烨才环视一圈众人,平静道:“多事之秋,暂且将大哥与靖南侯府众人关入昭狱,等父皇醒来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诸位以为如何?”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刷刷应道:“太子英明。”
前头大殿里的鸡飞狗跳也传进了后殿,姬发没骨头似的大剌剌瘫在椅子里,一面听着外头的你来我往,一面不停打量着旁边的祁青衫。
祁青衫神色淡然自若,一如他在韩烨面前承认自己投了韩漪一样,只挑了下眉:“你在看什么?”
“你到底是帮着谁的?”
纠结半晌,姬发还是直接问道,“为什么让承瑞给我送解药?”
他趁韩漪离开时去而复返,等韩漪再回来时,韩烨却叫他不必躲了,大大方方出现在韩漪面前。
韩漪倒是一副没想到的样子,但怔愣一瞬后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多看了他两眼,又与韩烨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他们姐弟俩到底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再出来时却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仿佛不久前的横眉冷对和争执全没发生过一样。
“之前我确是为清河做事,你不是听到了吗?”
祁青衫平静地答道,“之后么,你会知道的。至于为什么给你解药……”
他看一眼姬发,“我是在救你。”
“救我?”姬发一愣,“什么意思?”
明明他已经快要出宫了,快要远离这个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按照韩烨原本的打算,他和阿姐会被连峥和陈程一路护送离京。
“你们似乎都对清河有误解。”祁青衫垂眼看着地面,淡淡道,“她和太子的冲突只在于权力归属,除此之外她护犊子得很,既然决定日后要圈禁太子,再没人与她争权,那份姐弟之情自然又浮了上来。”
“你是太子看上的人,为了送你出宫甚至不惜自残,你真以为清河会老老实实放你离开,让你舍下她弟弟独自逍遥快活去?”
怜悯地看一眼姬发,祁青衫意味深长道:“你前脚走出宫门,后脚就会被围剿。”
姬发不由一呆。
“不过我也在等太子做出选择。”
顿了顿,祁青衫又道,“他久居深宫,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如果清河成功,他将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重重宫阙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连日常伺候的下人都是固定的那几个。”
“那样的孤寂与无望,会把一个正常人逼疯。”祁青衫语气平静,“你见过溺水的人吗?他们会抓紧一切可抓住的,连带着一块沉入水底,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太子真舍得放你走,而不是顺势留下你陪他一起沉沦。”
“所以我让承瑞在路口等着,若他真的用情至此,我何不救你一命?”他笑了一下,“难道大靖还没受够冷血无情的皇帝吗?”
“他……”
姬发内心剧震,他为韩烨想方设法保全他离开而感念过,甚至还一度带着些微的责怪,全没想过在分开的那一刻,韩烨真的做好了此生不复相见的准备。
内心的百感交集不足为外人道,姬发不再言语,下意识攥紧拳头,望向前殿。
他只是忽然想见韩烨,问问他颈侧的伤口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