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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小瞧了他。”
冗长的遗诏念完,紫宸殿已经彻底陷入无边的黑夜,韩漪轻轻叹了口气,又一次这么说道。
“大总管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了这封遗诏,是哪里叫他起了疑心?”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揣测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划。
“这话我不止一次同姬发讲过——他固然不配为人父,但毕竟是个还不错的皇帝。”韩烨平静道,“没想到连长姊你也有忽略这一点的时候。”
韩漪不置可否地一笑,眸光幽幽落在他脸上,“那么阿烨,你打算如何呢?”
皇帝既然提前留下遗诏,连常年贴身伺候的内侍总管都不知晓此事,想也知道那遗诏必定藏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除了韩烨。
“真有意思,他厌憎了你一辈子,临了时却又终于承认你才是最合格的继任者。”
韩漪只觉得世事无常,“他对我予取予求,恐怕直到此刻梦里都还是成仙后的景象,却又要我殉葬。”
“我从前一直觉得不解,父皇为何如此憎恶我。”年少时的惶惑已经湮没在漫长岁月里,如今再提起,韩烨冷淡得仿佛是在说别人的家事,“后来知道了你为他割肉放血,还有那什么命格极贵的卜测,才忽然茅塞顿开——”
他叹了口气,“这也是你算计好的么?命格极贵却又带煞克亲,除了他这个真龙天子外,没人能扛得住你的煞气。”
韩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母后和兄长都去了……”韩烨静静地说着,“他平安无事,我也平安无事,可见终有一日我会坐上他的龙椅,握住他手中的权柄,他又怎会不厌恶我?”
“我们的好父皇还一心想着羽化升仙,做个真正万万岁的帝王。”韩漪语气讥诮,“可惜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总有他山陵崩那日,总有你继位之时。”
“阿烨,我有时觉得他对你其实慈爱得不能再慈爱了——他毕竟没有杀你,只把你扔到一旁去自生自灭。”
“没了母后,又受憎于父皇,我只能更加依靠你。”韩烨淡淡道,“从这缥缈虚无的命格之说开始,你算计了父皇,也算计了我,此刻我们能坐在这里谈论那道遗诏,而不是等他驾崩后我直接当众宣读,这已经是你最大的成就了。”
韩漪算计来了非凡的宠爱和权势,更算计到了韩烨从小到大唯一的一点亲情,哪怕事到如今一切真相大白,韩烨仍然没想过当众宣读遗诏逼死胞姐。
“所以,”韩漪从容地承认了自己的算计,“你打算拿这道诏书怎么办呢?”
眼下的局势清晰明朗——
韩烨必须登基,一旦皇位旁落,他与韩漪都落不着好去。好在他是泰安殿上金口玉言册立的储君,也并不像从前那样势单力薄,如今既有朝臣听令,又有晋阳王与关中王这样的诸侯藩王支持,皇帝殡天后自能顺利登基。
而这道诏书究竟公不公布,便是唯一的变数。先帝遗旨的份量重若千钧,何况平心而论他在位期间实在算得上政通人和,只要遗诏公开,祖宗礼法在上,韩漪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殉葬。
“你决定好了么,阿烨?”
无形中命悬一线的韩漪并不惶恐,娇艳的面庞上甚至还噙着淡淡的笑,她抚着鬓边的步摇,轻声问:“你要逼死我么?”
韩烨静静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出声。
他比谁都明白韩漪从容不迫的表象下没有流露出来的忿恨——
不是为自己可能会死,韩漪是不怕死的,她恨的是这样去死。
她来自那样奇异的地方,怀抱着那样堪称宏伟的志向,即使韩烨戳破了她已经迷失的事实,也得承认她确实是古往今来最有雄心壮志的掌权者。
但她马上就要死于她最痛恨的礼法。
自先周以来,无数王朝代代更迭,礼法却从来不破。这礼法逼得她的母后不停地生育至死;逼得姬发的姐姐明明是被迫卖身却抬不起头来;逼得汝阳郡主那样嚣张跋扈的女人一提起自己不受夫婿爱戴也偃旗息鼓,只能哑口无言受外人耻笑。
而今,这礼法马上就要逼死她了。
烛火摇曳的宫殿内寂然无声,韩烨瞧着他大好年华却即将步入陵墓的姐姐,在心里默默估量着。
“二位殿下——”
外面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唤打破了沉默,李向语气恭敬:“臣有事禀报。”
韩烨与韩漪对视一瞬,各自挂上安闲的笑意,仿佛一切龃龉都不存在,“李统领请进,我们正忧心着呢。”
李向披盔戴甲,身上还沾染着血腥气,走进来利落地行礼,瞧见韩烨坐在轮椅上,流露出疑惑与关怀:“太子这是……?”
“这到处乱糟糟的,”韩烨抚了抚自己的膝盖,笑叹了口气,“一时不备,遭了贼人暗算,不打紧,休养一阵就好了。”
李向点点头,说起自己带来的好消息:“宫城固若金汤,安然无忧,京畿九城已有离得近的两处回援,此时已经控制了城东,两位殿下尽可放心。”
“这可真是太好了。”韩漪娇笑一声,“李统领护驾有功,待乱事平息后,父皇必会嘉奖。”
皇帝已经是那副模样,李向心思清明,很知道自己究竟该向谁邀功,立时肃容道:“臣一定拼死护卫陛下同二位殿下的安全!”
“李统领忠心耿耿,孤都看在眼里的。”韩烨并不吝啬表态,温声嘉勉他几句,又道:“既然城东已经拿下,有件事要统领着人去办。”
“殿下请讲。”
“京城狼烟一起,各地必来勤王,其余州府暂且不论,边关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韩烨神色郑重,“值此时节,胡人不可不防,统领务必立刻遣人赶往凉州传令,不许陈玄明调兵勤王,必须守好边关!”
“殿下说得在理。”李向连连点头,“臣这就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凉州!”
“不急。”韩烨示意韩漪去取笔墨,“统领也知陈将军责任重大,只听父皇调遣,孤将凉州边军的虎符拓印一份,你命人一同带上,以此为证。”
竟连虎符都拿到了——
李向眼底闪过惊异,他任禁军统领一职,负责皇帝安危,是心腹中的心腹,自然知晓今上是如何多疑,如今却连虎符都给了太子……
他的神色不免更恭谨了些,双手接过韩烨拓印下的虎符印信,匆匆交给外面的手下去办了。
“统领带来这样的好消息,也很该叫父皇听听,也安慰安慰他老人家的心。”
韩漪又笑盈盈地领他去面圣,韩烨借口腿伤不便独自留在偏殿里。
京城里正在腥风血雨的厮杀,那嚣乱声却半点也传不进九重宫阙的中心。万籁俱寂的夜色里,韩烨微微垂首,神情在明灭的烛火间犹豫不定。
忽然,窗棂下传来叩叩的敲击声,他神色一动,讶然看向窗边:“谁?”
“小娘子半夜不关窗,可是在等着情郎夜会?”
伴着戏谑的调笑,一道身影矫捷地从窗口钻进来,掸了掸身上蹭到的尘土,冲韩烨挑眉一笑。
“你——”
韩烨惊讶地望着来人,转瞬又拧起眉头:“谁让你回来的?”
那人撇了撇嘴,两步上前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长腿大剌剌一伸,一面环顾四周,一面说道:“你就在这,我能去哪?”
“姬发!”韩烨沉下脸重重唤他的名字:“我好不容易——唔!”
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庞倏然凑近,柔软干燥的嘴唇碰上另一双,将来不及说出的话语尽数堵在口中。
韩烨讶异地睁大眼,姬发直直瞧着他,眼底是璨然得意的笑。
两双唇贴了片刻,姬发才要撤回来,后脑忽抚上一只手堵住他的退路,韩烨又欺上来加深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姬发脸色涨红,嘴唇也微微肿胀,两双唇才牵连着银丝分开一点。
韩烨气息粗重,抚着他的脸,拇指抹去他唇边的水渍,声音低哑,语气恨恨又亲昵:“又不听话!你怎么回来的,身上的药解了?”
“是祁青衫叫承瑞给我送了解药来。”
姬发眼里闪过疑惑,“我服了解药就回来了,他到底是谁的人?”
表哥?韩烨一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眼下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事,而是姬发的安危:“既然解了药,还回来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别说是来带我走的,我不可能离开,否则皇位旁落,长姊危在旦夕不说,你父亲的案子怎么办?况且我们不管走到哪,余生都会被新皇缉拿。”
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皇位,换一个风声鹤唳的余生,韩烨绝不会做这种蠢事。
“我知道。”
姬发反握住他贴在自己颊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走不了,那我也不走了。”
韩烨心头一震,看着他怔忪不语。
“韩漪要关就把我们俩都关起来,那是我家的案子,没有我一走了之你来操劳的道理。”
姬发说着,神色又流露出一点不自然,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再说就是没有案子这事,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下。”
胸腔里涌上酸软的热流,韩烨静静看着他,半晌无言,忽然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故意问,“我怎么没听明白?”
“你——”姬发瞪着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在灯下染上斐然的光彩,恶声恶气道:“我说没有把自己媳妇儿一个人扔下的道理!”
“喔,媳妇儿,”韩烨慢吞吞地反驳,“三媒六聘都没有,哪里就算媳妇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发瞪圆眼睛看他,不可置信道:“难道你有?”
“多了去了。”
韩烨握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城南给你姐姐置办的宅子,你在东宫的吃穿用度,给李承瑞拜师的束脩,还有我脖子上这伤——”
他抬了抬下巴,露出颈侧刻意用衣领掩住的伤处,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睥睨意味,“我是储君,说不准明天就要登基了,你知道伤了我是什么罪名么?除非是我的妻子,那就算家事,是闺房之趣,便不追究了。”
“你你你——”
姬发被他不要脸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韩烨看了他一会,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好了,不逗你了,回来就回来吧,我很高兴。”
他拉着姬发的手,眼底满是温柔的情意,终于在心底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