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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压过平整的青石板地面,车帘时而被风掀起一角,灌进来的风带着血腥气和燃烧过后烟熏火燎的味道。
姬发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偶尔车轮轧过石子,身体就随着马车晃起来,后脑也不轻不重地磕上一下。
“发儿,你真的不要紧吗?”
姬芸穿着一身宫婢衣裳,扶住他的胳膊,一脸忧心忡忡,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姬发也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知道这马车会把他们送出宫去,连峥与陈程在宫门外接应。
她是个闺阁女子,从娇生惯养的将军府大小姐到姑苏欢场上浓妆艳抹的妓子,姬芸的人生只经历了深重的苦难,那样的地方并不能让她增长多少有用的见识。
回京后她一直闭居在公主府内,忽就被韩漪匆匆带进了皇宫,没过多久又惊闻颍川王在京城内起兵谋反。
还来不及担心在外的弟弟,一转眼姬芸便被带上马车,车内虚弱无力歪靠着的青年赫然是许久未见的姬发。
但比起身体上的无力,更令她忧心的是姬发的神情——姬芸从没见过弟弟露出这样颓唐沮丧的神色,姬发打小就是家中最活跃的皮猴儿,哪怕是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变,她也只从姬发眼底瞧见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焰。
那才是姬发应该有的模样,而不是此刻看到她后只动了动眼珠,木然地叫“阿姐”。
“我没事,”姬发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颍川王的目标一定是皇宫,太子——”
他不自然地哽了一下,强压着声音说道:“太子担心宫里不安全,叫我们先出宫避避。”
姬芸满眼忧虑地瞧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又摸摸姬发的脸,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一路无话,直到透过车帘看到宫门就在前方,隔着高大厚重的朱墙,喊杀和刀兵声已经清晰可闻,姬芸忍不住瑟缩一下,又去握姬发的手。
姬发强按住情绪反握住她,马车渐渐停下,把守宫门的禁军在盘问护送他们的人。
交换过信物确认了身份,守门士兵随口问:“还回宫吗?”
“不回了。”外面的人也随口答,“出去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姬发的手倏然收紧,力道之大甚至握疼了姬芸,姬芸咽下痛呼,看向弟弟灰败的脸色。
她犹豫着想要问什么,忽听到一声呼唤钻入车厢:“等等!”
那声音听起来是个少年郎,气喘吁吁,像是一路追赶,“等一下!”
姬发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姬芸也一脸讶异:“承瑞?”
来者正是姬发从皖州带回的孤儿李承瑞。
他曾随姬发一路奔逃,因为腿伤一直呆在公主府内,伤好后便由姬芸照料,算得上十分熟悉。后来姬发托了韩烨的关系请祁青衫教他读书,之后便再顾不上他,谁成想如今他竟在皇宫里?
“你是谁?”
外头韩漪派来护送姬发姐弟的军士拦住承瑞问道。
“我是祁大人的学生!”李承瑞一路追赶终于在宫门处赶上他们,一面撑着膝盖喘着粗气,一面拿出信物证明身份,“我是随我老师一起入宫的,祁大人你认得吗?清河公主和太子的表兄!”
那人在他周身打量一圈,又检查两遍信物确认无误,才放松一点警惕,“你有什么事?”
“老师叫我来给车里的人带个话。”李承瑞平复下呼吸,眼神坦然平静。
祁青衫一直与韩漪韩烨共处一室,又是嫡亲的表亲,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当口,主子们的命令也是朝夕瞬变,那人犹豫片刻,还是让他去见姬发,只催促道:“快点儿,清河殿下命车里的人即刻出宫!”
“多谢。”李承瑞动作麻溜地爬上马车,钻进车厢,正对上姬发与姬芸两双眼睛。
“你怎么来了?”姬发压低声音问他,“这会儿到处乱糟糟的,你跟在祁青衫身边最安全,还瞎跑什么?”
李承瑞冲姬芸咧嘴一笑,才转过头去看姬发,见他面上仿佛蒙着一层灰一样,整个人虽靠在车厢壁上,却不是他记忆中那种懒散怠慢的姿态,更像是无力撑起身体。
“我没骗人,真是老师叫我来的。”
他在公主府住了几个月,后来又跟在祁青衫身边,早不是当初皖州那个落魄潦倒的逃荒孤儿,只看了姬发几眼,心底便有了数。
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他一面低声解释:“老师进去偏殿前,交待我在紫宸殿出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姬发面露讶然,“祁青衫早知道我会被送出宫?”
难道他仍受韩烨指使?
李承瑞摇了摇头,从玉瓶里倒出两枚药就往姬发嘴里塞,口中快速解释:“我不知道,他只让我等着,如果有马车从紫宸殿出来往宫门去,就跟上去想办法拦住你们,把这药喂给你。”
“小子你慢点,想噎死我么——要是我们没出来呢?”
姬发生咽下那两枚药丸追问。
李承瑞又摇摇头,“不知道,他只让我等到天黑就回去。”
那药甫一下肚,姬发几乎几息之间便感受到细微的不同,他眼神一亮,来不及再问,外面的人已经敲着车壁催促。
李承瑞不好耽搁,只以为他们还要出宫,匆匆叮嘱他们小心就钻出车厢,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阿姐——”
手脚渐渐有了气力,姬发一骨碌翻坐起来,面色犹豫地看向姬芸,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但马车已经再度前行,再有十数步,他们就要彻底离开皇宫,姬发闭了闭眼,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我——”
一双温软细腻的手落在他的虎口上,姬芸的神色宁和平静,仿佛什么都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太子,是不是?”
被拉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姬发深吸口气,直直望进姐姐的眼眸,“……是。”
“好,你去吧。”
姬芸平静地松开手,又替他扯平整衣襟,微微侧身让开。姬发矮身就要出去,忽又被拽住胳膊。
“发儿,”姬芸低低道,“我不拦你,但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姬发顿下动作,转身抱了她一下。
又是一阵风掠过,掀起一角车帘的车厢内,女子孤身跪坐着拭泪,马车仍在辘辘向前,消失在厚重宫门外。
*
紫宸殿。
天边的半轮斜阳终于撑不住似的,彻底消失在高耸的宫墙沿边,偏殿门口,内侍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悄悄进去点灯。
殿内一片昏暗,只能模糊看到些物件轮廓,他借着手中的灯笼屏着呼吸前进,生怕打扰到主子们。
咣当!
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内侍吓得倒抽一口气,匍匐着跪下去,颤声告罪:“两位殿下,奴才是来点灯的……”
“滚出去!”
女子的喝声传来,因为不加掩饰的愤恨显得声线尖利怖人,叫他忍不住又是一抖,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连灯笼也忘了提。
“长姊何必如此恼怒?”
韩烨含着笑的声音响起,他转动轮椅过来提起地上的灯笼,亲自去点亮殿内的烛台。
视线一点一滴明晰起来,灯烛把韩烨的影子拉得老长,烛火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曳,那地上的长影也如鬼魅般缥缈起来。
韩漪还坐在桌边,满头珠翠在烛光下反射出夺目光辉,只是眉眼间一片阴翳,神色森冷着不答话。
“这都是父皇的意思,”韩烨仿佛没看见姐姐的脸色,兀自微笑着转过轮椅,隔着明灭的一排长灯遥遥与韩漪对视,“我也劝过他,只是他么,长姊也知道,哪是我能劝动的?”
他说完只是但笑不语,韩漪也不作声,殿内便寂静下去,渐渐弥散出一股冷意。
良久,韩漪的肩头耸动,低低笑了起来。
“是我的错,”终于,她笑够了,喟叹一声,“是我的错,小瞧了那个老不死的,也小瞧了你,阿烨。”
“那遗诏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又问。
韩烨神色平静,温和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我第一次看到它是离京去边关前。”
在赐予他半枚虎符和密令的时刻,已经显露老态的帝王屏退所有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烨片刻,向他展示了自己提前写下的遗诏。
诏书上的字句都还历历在目,韩烨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起它的样子,连细微处渍开的墨痕都清晰可见。
彼时他还为上面的内容惊诧,然而此时,他唇角一翘,平和地看向对面的胞姐:“长姊你说,若这份遗诏得见天日,有你最痛恨的礼法在上,你能拗得过先帝遗旨么?”
韩漪垂目不语,鬓边步摇微微晃动,发出悦耳声响。
“我想再听一遍。”半晌,她轻声道。
韩烨便无有不应,又张口背给她听:“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今朕已知天命,富有四海,天下安乐……太子韩烨,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
宫灯影影绰绰地闪烁着,光线幽微,模糊了对坐的两副相似眉眼。
“……清河纯孝,深肖朕躬,然性之跋扈,留之恐后为国乱——”
噼啪一声,不知哪盏烛台炸响一个小小的灯花,烛光霎时强盛,照亮整座偏殿。
韩烨带着浅浅笑意,温声吐出最后几个字。
“——令其殉朕,葬于陪陵,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