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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青衫来得很快。
“表哥,许久未见,你倒是意气风发。”
韩烨含着笑与他寒暄,“舅舅与舅母的身体一向可好?”
匆匆赶来的祁青衫已不再穿着那身青袍,他如今在兵部任职,素日里得穿官服,端的是气宇轩昂。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姬发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连站也站不住,半扶着轮椅把手也能虚虚立着,亦瞧着祁青衫不说话。
外忠内奸。
盯着那张与韩烨有些相似的脸,他出神地想,这个为一卦而蹉跎十载的大才之人不光骗了皇帝,也能骗过了韩烨。
“殿下何苦如此?”
祁青衫在韩家姐弟俩面前好像永远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您是真龙之躯——”
“我父皇还健在呢。”
韩烨轻飘飘地打断他,“称什么真龙?何况我连潜龙也算不上,你身边的才是,不是么?”
祁青衫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点,嘴角也耷拉下来。
“长姊没叫旁人来,看来是觉着我自尽总是更快一点。”
韩烨甚至闲适地调整一下坐姿,兴致勃勃地问:“左右时辰还早,这儿也没外人,不如表哥给我讲讲,你一向怕长姊怕得要死,怎么就愿意替她办事了?”
一旁的韩漪已经又坐下来,视线在韩烨与姬发身上徘徊,神色冷淡,看不出心思。祁青衫短促地吸了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却仍是提不起声音,耷拉着脑袋答道:“……清河说动了我。”
“唔。”
不意外地应了声,韩烨早料到了这个答案,他这表兄是名利都打动不了的,也只有韩漪描绘的那副过分美好、以至于有些缥缈的图景才能叫祁青衫心甘情愿地替她办事。
“没想到表哥还有副济世的菩萨心肠。”他中肯地评价一句,又问:“只是我想不通,以表哥你的眼光,难道看不出长姊其实与我、与父皇也无甚区别么?”
无论韩漪究竟有多么离奇的经历,她毕竟在这尊卑森严又礼教严苛的大靖朝生活了二十几载——按她之前向姬发所说,她前世在那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也不过只活了这么久。
环境对人的影响之深远,端看姬发初入京时是怎样的懵懂便可知晓一二,何况王侯将相的森严秩序无处不在,韩漪做惯了一人之下的尊贵公主,真要让她去和那些平头百姓相处——韩烨忍不住在心底嗤笑一声——她难道又能适应得了么?
这些祁青衫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韩漪。
“你们都一样,殿下,我从不怀疑你登基后也会是位明君。”
良久,祁青衫叹了口气,掀起眼皮去看韩烨,扫到他身后神色冷漠的姬发,又默默垂下了眼,“但清河也没差在哪里,只从当皇帝这一点上,你们没什么区别。”
他似乎在斟酌言辞,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但我愿意听清河的话是因为无论如何,她毕竟有这样的想法。”
韩烨仍是平和地望着他,指尖握着姬发的手和那支簪子抵在颈侧,于是只有姬发感受到韩烨不自觉地用了点力。
“对我来说,只要她有这样的想法就够了,殿下。”祁青衫慢慢说着,“这不可能是一世之功,或许百年,或许千年也达不到,我熟读治世之策,殿下也自幼学帝王之术,真要达成清河所说的那样的天下,非得徐徐图之,我猜终我一生也无法亲眼见证了。”
听起来仿佛他对前景并不乐观——
“但史书上惊才绝艳的人物何其多,只有清河能想到那样的天下。”
祁青衫冲韩烨行了一礼,稽首及地,“殿下恕罪,我实在拒绝不了清河所说的那样的后世。”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薄暮日暝,不知城中的战况如何,至少禁军们还在殿外沉默地伫立着。
没有宫人进来点灯,偏殿里光线昏暗,只有洞开的窗户泄进残阳余晖,照得几人都是半面清晰,半面隐藏进暗处。
“原来如此。”
韩烨微微一笑,并不动怒,“大概桓三也是如此想的?”
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他动了动手指,示意姬发松开手,改为自己握着簪子,“既如此,长姊,不如我们谈一桩生意?”
沉默许久的韩漪纤睫微颤,抬眸看向弟弟,“什么?”
“我可以留下来,安抚李向、登基、甚至当着百官的面宣布身体欠安,由你代为理政。”
空着的另一只手慢慢握住姬发,韩烨微微侧身,牵着他绕到自己身畔,“但你要派人护送姬发和他姐姐即刻出宫。”
这是他们从没商量过的,姬发猛地转头去看他,“我不——”
“你不必解了他体内的药,就让他这么手无缚鸡之力地离开,你我都能放心。”
韩烨对身旁的反对置若罔闻,只看着韩漪,语气平静,“我比你还怕他一旦有了反抗之力便又自作主张。”
“韩烨你疯了?”
见他不理睬自己,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姬发只觉着心底又急又怒,隐隐有气血逆流之兆,可他此刻中了药周身无力,先前聚力拔簪那一下已经消耗了太多积蓄的气力,是真的连过分激怒也做不到了。
“我不走!”他只能半扶着轮椅低喝,直直瞪着半边俊美的侧脸,“你同我商量了么?到底是谁自作主张?!”
韩烨终于偏过头来看他,眼神温和,甚至还替他理了理额边凌乱的碎发,把披散下来的发丝撩到肩后去。
“你不明白么,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他平静地说,“眼下这个情形还能如何?难道我真的当场自戕?”
“那你还——”
姬发想要激烈地反驳他,下一瞬忽然明白什么,僵立在当场。
“你一开始就只想送走我……”他看着韩烨喃喃道,压根就没有什么只有比韩漪更疯才能拿捏住她,韩漪若能被这么简单地威胁到,她就不会是那个十几岁便设下今日之局的女人了。
打从韩烨去而复返,再进入紫宸殿时起,他就已经接受了长姊对他未来命运的安排,准备好做个龙椅上的傀儡,形同废人般度过余生。
这出戏的目的只是让他暂时有一枚随时都会失效的筹码,能够把自己送出宫去——他甚至不敢再多拖延,否则前脚李向平定了颍川王府的叛军,后脚皇帝便会驾崩,届时韩烨无论如何也必须登基,不然等着被新帝清算的不止是韩漪一人——
历朝历代也没几个皇位旁落又能善终的前太子。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便是没有这一出,日后登基也还是住在宫里,有什么区别?”
韩烨冲姬发露出淡淡的笑,缓下语气安抚他,“但你留下来做什么呢?你还有你姐姐要照顾,留在我身边你注定再见不到她,难道要她孤身一人在外?你能心安么?”
姬发望着他,怔怔说不出话来。
“何况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话锋一转,韩烨的语气又强硬起来,“你自己也说体内的药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只要出了宫,等你再能潜进来也是明日了,那时大概宫变已经平息,我也已经登基——我还要替姬将军翻案呢,你忘了?”
“你我都一走了之,你父亲的冤屈打算由谁来洗刷?”他低低一笑,随手指向韩漪,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讥讽,“总不能指望她吧?”
是了,还有那桩谋逆案。
姬发一时说不出话来——韩烨若离开,皇位必然旁落,韩漪就是愿意帮忙也自身难保,何况未来新帝若不是韩烨,也绝不会为了一桩尘埃落定十几载的旧案背上忤逆先皇的名声。
是留下与韩烨一同被囚于深宫,还是洗刷姬家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冤屈?
他还在愣愣瞧着韩烨,韩烨却已经转过头去看韩漪,眉眼间褪去温和,再度变得冷淡疏离,“如何?你放姬发离开,我留下帮你坐稳这个摄政长公主的名头。”
韩漪静静看着他和姬发,像是在估量什么,半晌,忽而一笑:“你竟是个情种……成交。”
“想必姬小姐此刻也在紫宸殿,现在就让他们动身。”韩烨对她的评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道,“连峥和陈程在宫外等着,他们接到姬发后自会把阿姒还回来,长姊你什么损失也没有。”
事已至此,姬发的反抗没有任何作用,他还盯着韩烨不放,韩漪已经轻轻拍了拍手,立刻有人进来将他半抬半扶着带了出去。
“好了,你的心肝儿必定会平平安安地出宫。”
眼见姬发的身影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人该是快到宫门处了,韩漪站起身,笑盈盈看向韩烨,“簪子可以放下了罢?在屋里呆了这么久,咱们得出去露个面了。”
韩烨平静地回望向她,半晌,五指一松,顶端沾血的簪子落在地上,摔成数截。
但他并没有随韩漪离开的意思,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祁青衫。
“表哥暂且回避一下吧。”
颈侧被刺破的皮肉还在渗血,散发着痛楚,韩烨漫不经心地拿手一抹,白皙修长的指尖染上红痕。
“我与长姊还有一桩生意要谈——”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唇角微微一翘,语气从容地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关于父皇留下的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