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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
韩烨坐在轮椅上,端详着胞姐那张艳绝京华的脸庞,语气飘忽,“熙和十年时先杨妃买通宫婢让我招风发了高热,没两个月她宫里就发现了厌胜之术被父皇赐下白绫。”
韩漪露出追忆之色,半晌才从记忆里挖出这号人来,轻嗤一声,“她啊,蠢笨又自大,一点小手段就足够了。”
“熙和十二年大旱,当时的晋州太守还姓朱,因他一直不满父皇对你的偏宠,多次上折子参奏,你叫人弹劾他赈灾不力,最后朝廷追责下去,斩立决。”
韩烨又谈起另一桩往事,韩漪平静地回应:“晋州赈灾确实有问题,不过朱继远原本罪不至死,是我叫人在他的书房里多放了一点儿小东西。”她微微一笑,扯了扯自己的裙裾,轻描淡写,“诸般手段都试过了,他非要与我死磕到底,那就去死罢。”
“还有大理寺评事吴宣、鸿胪寺丞张怀秋、飞骁尉杨少平……”
韩烨吐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有些甚至连韩漪一时都想不起来,“长姊,他们看不惯你、抨击你,但并不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挡了你的路,最终便命丧你手。”
他坐在轮椅上腰板挺直,目光灼灼,几乎是逼视着韩漪,沉声问道:“若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地方,你该偿几条命?”
殿内一时静了下去,韩漪回望着轮椅上的弟弟,面无表情,良久,她忽然掩唇笑了起来,清脆笑声在敞阔的殿内回荡不停,听久了有些瘆人。
“这些事情别人不懂,阿烨你还不懂吗?”
笑够了,她屈指拭了拭眼角,收敛了神色,“我要改变这世道,就必得站在最高处,在这之前——”
韩漪红唇微勾,轻声道:“谁想要阻拦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罪不至死也得死,那么长姊,”她说得轻描淡写又势若千钧,韩烨眉目不动,只反问道:“你向往的世道又是保护谁的呢?”
韩漪下意识想要答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一顿,罕见地沉默下来。
“保护忠良么?”
韩烨对她的沉默熟视无睹,自顾自说道,“可十五年前将军府谋逆案时你在哪里呢?姬家满门忠烈,姬将军驱逐匈奴保家卫国,难道他配不上你要建立的那个世道?”
靠坐在韩烨轮椅旁的姬发静静听着,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搭在地上的手指间或一动。
“还是你想保护黎民百姓?”
韩烨犹在说着,吐出百姓这两字时忍不住讥笑一声,随手一指地上那张人皮面具,“还记得那个工匠么,你还记得杀了他的原因么?”
他凝视着一动不动沉默的韩漪,端坐的帝姬容色姝妍,低垂的眉眼仿佛一尊玉面菩萨像。
“长姊,他只是有一门过分精巧的手艺,甚至不知道那几张面具是为谁而做,然后他就死了。”
韩烨问:“你说要建立一个截然不同的世道,可它既不保护忠良也不庇佑弱小,这世道又是为谁而立?”
“若是为你我这样的龙子凤孙,”他扯了扯唇角,“那可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世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言不发的韩漪终于动了,她带着点神游天外的茫然,掀起眼皮扫一眼韩烨,轻轻叹了口气。
“阿烨,我一向知道你能说会道,有雄辩之才。”她语气幽幽,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疲倦说道,“可你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无论我是为了什么,如今都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哪怕我权欲熏心,你这样义正严辞的又有什么用?”
韩漪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懒懒一指窗外列队森严的禁军,“李向是聪明人,看得懂形势,平定城内乱军后他会转而支持你登基,那时有力竞争的大约也只剩你了,可你如今又是这么个情况——你不会以为我忙活这一通,只是为了保你顺利继位吧?”
她甚至懒得去探究韩烨的眼睛是怎么复明的,世上没有解百毒的灵药,韩烨能忽然复明,必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你目不能视又不良于行,整日缠绵病榻,只有做姐姐的辛苦一点,替你批批折子理理国事。我有相府、有禁军、有晋阳王府,不说是为所欲为,至少担个摄政的名头绰绰有余。”
韩漪说着,余光瞥见地上的姬发,迟疑一下又接着道:“至于你……阿烨困在宫禁中,心里必然不大痛快,你就留下陪陪他罢。”
她琢磨一阵,斟酌着说,“头几年必然不大平静,等过个两三年,该收拾的都收拾了,你们也可以去行宫住住,权当散散心。”
韩漪所说的计划,韩烨与姬发早已了然,只是当这些话语真的从她口中吐露,韩烨闭了闭眼,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比想象得更怅惘一点。
无论如何,这些年来,他是真的在韩漪身上寄托了一点皇家难得的亲情。
“两三年就能扫平障碍,长姊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病逝’?”
他低下头看着姬发的侧脸,微微挑眉去问韩漪,“你有这样的鸿鹄之志,总不会想当一辈子摄政长公主吧?”
不论是一无所觉的之前还是已经摆明车马的此刻,韩烨都没想过韩漪会要他的性命——武皇尚且与高宗二圣临朝十几载后才能顶着莫大的非议与压力登基,韩漪若敢轻易称帝,大靖立刻就会被拥兵自立的藩王们瓜分得四分五裂。
换句话说,韩漪需要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坐在皇位上当个傀儡,哪怕一切如韩漪所愿,他与姬发起码还有十几年好活。
至于等韩漪彻底削藩,又完全将朝臣们握在手中时,她还需不需要这个傀儡,那就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了。
“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韩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扯开了话题,“至少五年内,我总是希望阿烨你平安康泰的。”
涉及生死的话题总是让人无言,殿内静了好一阵,韩烨动了动上身,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搭在姬发的肩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用了点力。
“其实说了这么久,长姊,只是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轻轻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直视着几乎已经大获全胜的韩漪,低低笑了一声。
一直看着他的韩漪心中忽起一点不妙的预感,不自觉敛去了面上神情。
“你说了这么多,你的宏愿,你的算计,还有那不知道能否实现的变法——”
韩烨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语气却渐渐冰冷,“那都是建立在我活着登基的基础上。”
他话音刚落,一直垂着头靠在轮椅边,仿佛是被药烟夺走全部气力的姬发勉力一跃而起,翻至韩烨身后,一把抽出自己束发的簪子,将锋利尖端抵在了韩烨颈侧。
失去固定的玉冠顺着飞散的长发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姬发面色涨红呼吸急促,握着簪子的手也在不断发抖,显然强行聚力让他的身体此刻不太好受,只能半伏在韩烨肩头,将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
那根簪子的尖处紧紧抵在韩烨颈侧的皮肉上,因为用力,将白皙肌肤戳进一个小小的凹处,又逐渐渗出一点殷红的血来。
韩漪的眼瞳一缩,手指不自觉紧紧抓住桌边,沉下脸来盯着面前的二人。
“如果我死了——”
仿佛感受不到颈侧的痛楚,韩烨的唇畔还噙着淡淡的笑,“李向总会再选一名皇子扶持,是五弟还是八弟?谁知道呢。”
他看着韩漪难看的脸色,轻描淡写道,“不过无论是谁,都没有一个雄心壮志的胞姐来替他们理政,长姊——”
韩烨漫不经心地掸一掸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只要这一簪刺下去,你要考虑的就不是如何削藩如何变法,而是如何保命了。”
除了韩烨,不论是哪位皇子登基,韩漪都是新帝及新帝母家首要铲除的目标,而彼时她再也没有一个皇帝父亲或皇帝弟弟来撑腰了。
伏在身后的姬发粗重急促的呼吸在耳畔不断响起,韩烨抬起手和他一同握住那支颤个不停的发簪,将它抵得更准确一点,直直压迫住皮肤下汩汩涌动着血液的一处。
“阿姒不在,不如长姊再调来一名高手?”
他含笑看着韩漪,“我也想知道,是别人出招快,还是我自尽更快?”
“不过既然已经去叫人了,就顺便再将表哥叫来吧,”停顿一下,韩烨接着笑道,“毕竟没有他送来的那份兵部公文,我也不会匆匆离京,这会儿京城里该还是风平浪静。”
空着的另一只手替姬发理了理散乱的长发,韩烨淡淡说道,“我有些好奇,表哥是什么时候投了长姊你的,他可是一向避你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