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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李向朝这边行礼后离去,姬发慢慢吐出一口气,“她这是都算计好了……”
“而且韩漪特意将桓三弄去豫州必有后手,”姬发琢磨起来,“既然桓三做了颍川王同大皇子之间的掮客,总能掌握些东西,若是关键时刻在颍川王背后捅刀——不对。”
他皱起眉头,“先前韩漪在京中散布她珠胎暗结的流言,引导豫州以为她的奸夫是桓三,想来颍川王即使前头信任,后面也不会再给桓三什么接触机密的机会。”
可这样一来,韩漪岂不是无端端少了一柄插入颍川王府的尖刀?当初何不换一个“奸夫”?
“也或许她就是要以此把桓三从这桩谋反中择出来。”
韩烨显然更了解自己的长姊,“桓三任豫州长史,本就有监察之责,出了这样的事却不见他向朝廷禀报,一个渎职的名头是跑不了的,事情平息后按律当斩。但有了这一桩,人人都猜到桓三必会被颍川王府孤立,没能发现谋反预兆也就情有可原,再加上桓家从中斡旋,桓三顶多受些轻罚。”
“看来她比表现出来的更再在乎桓三……”韩烨若有所思道。
不期然想起连峥,姬发在心底叹了口气,昨夜他向连峥陈述韩漪的所作所为所图时,连峥那副震惊之后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见者落泪,与桓三的待遇一对比,可见确实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外面的上千禁军并没有随李向离去,就列队在紫宸殿外,姬发又多看了两眼,收回视线去打量韩烨。
感受到他的目光,韩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与他对视,“怎么了?”
“你的眼睛……”姬发有些担忧,“真的没事吗?”
韩烨下意识去摸眼角,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忍了下来,云淡风轻道:“老胡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不碍事。”
“可是……”姬发欲言又止,上一回韩烨因毒失明不过三两日,老胡替他拔了毒后尚且以白绫遮了几日光,很是一番保养,如今才隔了一夜,韩烨就复明前来……
“他说一回生二回熟。”知道他担忧的是什么,韩烨若无其事地解释,“头一回是过分谨慎了,这回事态紧急,又有了经验,拔毒快得很。”
狐疑地打量他半晌,见他神色如常,姬发勉强放下心去。
“比起这个,不如先想想待会怎么同我长姊周旋。”韩烨岔开话题。
这确实是当务之急,至少得搞明白韩漪的打算,姬发就又陷入苦思冥想去了。
转动轮椅偏开一点,韩烨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眼角,将一点不由自主分泌的泪水拭去。
眼周不断传来刺痛,视线也在时不时地发花,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阵阵胀痛。事实上,按老胡的说法,第二次因毒失明要比前一次休养更久。
“人的眼睛极其脆弱,殿下离上次失明不过一年,毒素还未清理干净就再次中毒,贸然拔毒对眼睛的伤害太大,这您是知道的。”
老胡的话还响在耳畔,白胡子老头谆谆劝道,“您还要求能立刻视物……”他叹了口气,“法子是有,但得下虎狼之药,于您身体有损不说,恐怕会影响日后的视力。”
后果已经清清楚楚,韩烨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吩咐:“拔毒,什么药都准你用。”
他心知韩漪的心思谁都琢磨不透,姬发带着替身瞒不了多久必被识破,眼下他们处于劣势,与韩漪周旋时不能错过她任何细微的神色,何况他还有原本的计划……
“对了,我看韩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姬发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韩烨自然地放下手转头看他,“嗯?”
“她还是想扶你登基,届时你因为这毒身体虚弱,她作为新帝的胞姐临朝摄政也说得过去。”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姬发兀自思索着拧眉,“你打算怎么办?眼下我中了药,你又这个情形,除了阿姒,我们没有别的筹码了。”
然而观韩漪行事,仿佛对阿姒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在意,万一阿姒不能威胁到她……
“你若是听我的,昨夜不要自作主张,这会儿我们要有把握得多。”
韩烨淡淡说道,顺口又刺了他一句,姬发露出些难堪神色,惹得韩烨又后悔地摸摸他的脸。
“不过好在你我在一处……”沉吟片刻,韩烨又看一眼洞开的窗户,殿内的药烟已经散尽,“你眼下恢复到什么程度?”
体内还是阵阵发虚无力,姬发试着站起身来,才刚刚离开地面,又后继无力地跌坐回去。
“不成,”他苦笑道,“这药效也忒好了,恐怕得几个时辰才能彻底恢复。”
显然他们等不了那么久就要面对韩漪,韩烨思索一阵,低头凑近他耳边低语。
“不行!”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姬发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这是我们能拿捏她的唯一办法。”
韩烨打断他,俯身捧住姬发的脸与他贴得极近地对视,眼神认真,语气轻柔,“听我说,姬发,她是个疯子,我们要比她更疯才能镇住她。”
盯着他的眼睛,姬发一时无言,“我……”
“我信你。”
韩烨碰了碰他的唇,那双唇瓣因为药物和持续的心神不宁而有些干燥起皮,但触感依旧柔软。
轻轻吻了两下,又去吻姬发眼下的那颗小痣,韩烨低低道:“成败在此一举,否则我们真得被她圈禁起来当一辈子傀儡。”
*
受宫变的惊骇,皇帝迟迟没法入睡,韩漪被牵绊了半个多时辰才脱身来到偏殿。
姬发还坐在地上,似乎恢复了一点气力,他一条腿平放,另一条腿屈在身前,神态惫懒,半合着眼养神。
韩烨坐着轮椅在他旁边,兀自用指尖点着膝头,似乎在思量什么事,另一只手搭在姬发的肩头,间或摩挲两下。
“你们还挺安逸。”
韩漪轻笑一声,曼步走进来,“怎么?终于不翻腾了?”
“我倒是想接着翻腾。”
韩烨没答话,姬发懒洋洋掀起眼皮瞭她一眼又合上,漫不经心道,“殿下倒是把药解了让我翻腾啊。”
“你还是继续歇着吧。”韩漪抿唇一笑,坦然说道,“阿姒不在,你身手这么好,也怪叫人头疼的。”
她又看向韩烨,“阿烨怎么不说话,是被我吓着了么?”
想也知道姬发早把她先前所说转述给韩烨,韩烨却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听了段说书一样。
“钦天监早就卜算长姊你命格极贵,有这样奇异的经历也不算什么。”他平静地说着,又露出一点兴味盎然,“只是姬发说得不大详细,我想听听长姊说的那与大靖截然不同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韩漪有些讶然,紫宸殿外叛乱未息,韩烨却关心起她的来处,她不由一笑,“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都比不过长姊神机妙算。”
韩烨淡淡说着,甚至还换了个坐姿,随手捏住姬发一截发尾把玩,仿佛真的毫不在意外面,只道:“左右外头禁军守着,一时半会也分不出个胜负,不如长姊讲讲你的来处?”
视线在他与姬发身上扫视两圈,韩漪嫣然一笑,不论他们有什么打算,至少此时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她才吐露了秘密,一切又都按她计划的那样进行,心情愉悦之下倒真坐了下来,侃侃而谈起来。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皇帝藩王,也没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她露出追忆神色,只是第一句就令姬发一惊,下意识看向韩烨。
“哦?那么天下归谁所有?”韩烨不动声色地问。
韩漪微微一笑,“不归任何人,只是会有人掌握权力来管理一应事务,或许这几年是你,过几年便是连峥、陈程、阿姒,甚至街边一个乞儿。”
“那是不可能的。”
姬发面露惊诧,韩烨却平静地指出:“任何人掌握了这样的权力都不会再轻易交出去,至多在一小部分人之间默契地轮换,绝不至于落到一个乞儿手中。”
“或许吧。”韩漪不以为忤,“至少看起来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这,”姬发愕然,“成何体统?”
韩漪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说着,“哪怕是假象,至少平民百姓见了官吏不必下跪,也可以据理力争,女子可以抛头露面,夫婿不忠也能和离另嫁,更可以封侯拜相。”
她冲姬发翘了翘嘴角,“你能想象么?姬芸也能站在朝堂上治国安邦。”
姬发被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瞪着眼瞧她。
“我觉得那样的日子至少比眼下痛快,阿烨,你觉着呢?”她又看向韩烨。
韩烨却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才不答反问:“那里杀人要偿命吗?”
“这不是天经地义?”韩漪一挑眉,“即使是你我这样的身份,杀人也得偿命。”
“唔。”韩烨淡淡点头,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可是长姊,若那样的天下才是你向往的,你又真的能把大靖变成那样么?”
韩漪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韩烨仍是淡淡说道,“或许你真是来自那个武陵人偶入的桃花源,但长姊,你回不去了,即使眼下就有仙人临凡,送你回到你所说的地方,你也再回不去了。”
直视着她姝丽美艳的脸庞,韩烨露出一丝讥讽笑意:“你是父皇盛宠的帝姬,是食二郡之邑的公主,你在大靖的朝堂上勾心斗角生杀予夺,现在你说你想筑造一个天子与庶民相等的桃花源?”
他按着姬发的肩头,语气轻轻又重若千钧:“长姊,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你数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