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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薨逝,新帝登基,按例颁诏天下,三月不得嫁娶作乐。
京城才遭受过一场战火,正是百废待兴,因此新皇也言明以先帝的治丧事宜和修缮京城为先,登基大典不急于一时。
百官自然是纷纷感念新帝纯孝以及爱民如子——无论如何,熙和年间的明争暗斗和风风雨雨都已经过去,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当日参与夺位之争的诸皇子死的死,下昭狱的下昭狱,即使先帝去后又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也被韩烨韩漪以雷霆手段镇压了。
太子即位已是板上钉钉,朝臣们也只有束手听令的份,同时在心底暗暗祈祷不会因为昔日站错了队而被清算。
但新帝从前就颇有贤名,如今似乎也很宽宏大量,一连几日接见文武官员们时都是和颜悦色,没什么追究前事的意思,令许多从前的大皇子党都悄悄松了口气。
国丧期间一切朝事暂休,紧急的政务都由各部尚书亲往御书房汇报处理。时值初夏风调雨顺,连各地偶发的汛情也因着之前的王丞千案叫各地官员紧了紧弦,没闹出什么了不得的灾情,因此比平时要清闲得多。
韩烨午膳后就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回到东宫,他还住在从前当太子时的宫殿,口中称是不敢妄然占据先父的旧居,又得了一阵孝感天地的赞誉。
“人呢?”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一进正殿见空空荡荡,他一面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一面问伺候的小黄门。
“回陛下的话,纪公子还睡着呢。”小黄门笑嘻嘻地答道,这些宫里的人精最知道主子想听什么,“晨起用了碗米羹和几块点心,又回去躺下了。”
韩烨摆摆手就让伏安推着他去了后面的寝殿,到了门口,侧耳听里面鸦雀无声,他示意伏安和其他人都在门口等着,自己转动轮椅进了内殿。
绕过屏风,床上赫然躺着姬发,正双目紧闭,四肢大剌剌地摊开,一副陷入沉眠的模样。
韩烨微微一笑,凑近去理了理他额边的碎发,指尖在眉眼处轻划,又一路顺着脸颊和下颌线往下,搭在姬发的衣领处。
一只手倏然握住他的手腕,姬发睁开眼,全无惺忪睡意,只有满满的警惕:“做什么?”
“不做什么,看你打算装睡到几时?”
韩烨笑起来,微微向前俯身,胳膊压在他胸膛上不叫他撑起身来,故意逗弄道,“都过去几日了,还这么不好意思?明明当时动作利索得很啊。”
那日姬发莽撞,着实吃了些苦头,即使后来韩烨的动作小心温柔,完事后也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两日。
他当时有多冲动,事后想起来便有多懊悔,这几日对韩烨都刻意不冷不热的,能避则避。
韩烨大约知道他的心思,心知这祖宗最是要顺毛捋的,也就随他躲了几日。
一提起那日的事,姬发的脸上又涌上薄薄血色,恶狠狠瞪他一眼,“说了不许再提!”
韩烨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姬发又恼又恨,才拍拍他的胳膊,“好了,不闹了,还疼么?”
“早好了。”姬发绷着脸答。
“唔,我看看。”韩烨说着手就往他腰后探,被姬发一把按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连名带姓地喊:“韩烨!”
大靖的新帝就又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这爽朗的笑声传到外头,候在门口的伏安与其余宫人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去。
殿内,韩烨笑够了,才一扯姬发的胳膊叫他起来闲话,“这几日说忙也忙,等彻底安稳下来,我就命大理寺重审姬将军的案子。”
世事无常,当年旧案的主使几乎都已经殒命,但姬家的冤屈还未洗雪,始终是姬发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
他闻言神色微敛,半晌才点了点头,“好。”
顿了一下,又问,“你和韩漪……?”
那夜韩烨与韩漪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谁也不知道,只是朝臣们突然发现权势盛极的清河公主——如今该叫清河长公主了——一夕之后就缩回了府里,一步也不踏出。
京中那些关于她珠胎暗结的流言早就偃旗息鼓,谁也不是蠢人,圣上的其中一名女儿和圣上的唯一胞姐是两回事,再嚼舌根只会惹怒天颜——韩漪这些年为韩烨的皇位出了多少力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但外人只道韩漪是功成身退,姬发却清楚这对姐弟之间真正的关系如何,韩漪那一腔宏伟的雄心壮志绝不会轻易熄灭,怎么就忽然老实了?
韩烨没有告诉他遗诏的存在,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传出又是一番暗流涌动,何况他已经与韩漪谈妥,没必要再惹起风波,于是只笑了笑说道,“都过去了。”
他不想说,姬发瞅了他两眼,也就心领神会地不再追问。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发了会呆,姬发又想起什么似的,“我瞧你这些日子也忙,一日里有半日都不见人影,不如我出宫去陪陪我阿姐?”
一日到头也只处理半日政务,这就觉得他忙得不见人影了……
韩烨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好。”说罢又状似若无其事问道:“这些日子倒不怎么见陈程,是在陪你姐姐?”
随着韩烨顺利登基,东宫一干人等都成了朝中当红的人物,似连峥陈程这种经年的心腹,更是走出去连一品大员都要礼遇有加。
连峥么,一向粗枝大叶,又自惭于被韩漪利用给韩烨下毒,近来除了办差外都闭门不出,连公主府都不去了。
陈程则更是神隐,非是韩烨命人传唤,等闲连人都见不到,不知在忙些什么。
闻言,姬发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余光瞟到韩烨面无异色,才强自镇定道:“唔,好像是吧,如今尘埃落定,他大概是想磨着我阿姐点头吐话。”
“这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韩烨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一般微笑道,“陈程心性皆是上等,也算良配了。”
这一茬轻轻揭过,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又聊了一会,韩烨陪着姬发用了午膳,伏安来通报说清河长公主求见,韩烨才又出了东宫,往御书房去。
大约是今年天热,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了毒辣的兆头,照得到处都是白晃晃一片。
韩烨坐在辇上,眯着眼瞧远处的红墙碧瓦,半晌才轻声吩咐:“去查查陈程最近在做什么,姬发有事瞒着朕。”
“……是。”
跟在辇旁的伏安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这位潜龙时蛰伏十数年,又从夺位之争中厮杀出来的新任帝王好像一离开东宫里深藏的那位,就显露出人皇该有的不怒自威与冷漠来。
“那日就觉着不对劲,”他不做声,韩烨也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道,“姬发这样好强的性子竟然肯主动屈身……”
年轻的陛下又望着远处微微眯眼,咽下了口中未尽的话语。
*
御书房还是肃帝——这是礼部为先帝拟的谥号——在时的布置陈设,韩漪慢慢走进来,心有所感地环视了一圈。
韩烨坐在铺着明黄帔布的书桌后,静静看着她,也不计较她未曾行礼,只让人赐坐,又屏退左右,问:“长姊今日怎么来了?”
韩漪挽着披帛坐下,等到周围的宫人都退下,只剩姐弟二人,才道,“我来问问你,昭狱里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大皇子与已被褫夺藩王位的前颍川王合谋起兵,被生擒后下了昭狱,原是打算等先帝定夺,可惜先帝在那场祸事中受惊得了急病驾崩——这当然是对外的说法,实际是大皇子庭前当众说的那番话,令韩漪与韩烨都决意不能再拖下去,以免夜长梦多——大皇子一党也就在昭狱里又关了这么些天。
“其实现在想来,或许他是故意说那些话,好借我们的手来报复父皇。”
韩烨沉吟着,“长姊觉得呢?”
“要我说自然是斩草除根,”韩漪看他一眼,面上流露一点讥讽,“不过陛下你肯定是不愿意的。”
韩烨仿佛没听出她的嘲弄,仍是神色淡淡,“朕才登基,不好太造杀业,何况大哥也是一时糊涂。”
停了一阵,见韩漪不说话了,他兀自下了决定,“除籍贬为庶民,圈禁岭南吧,其余人无论男女,都发配北疆。”
按大靖律例,谋朝篡位这样的十恶之罪该是诛九族,但既然连首恶都没有杀,其余人也就不必斩尽杀绝。韩漪又一贯怜惜女子,韩烨也就没说什么女眷充作教坊之类的。
“陛下真是仁慈。”
韩漪又刺他一句,也不再反对,站起身来就要离开,好似她时隔多日再进宫,真的只是为了来问一问大皇子的处置。
“长姊。”眼看着那道袅娜背影即将跨出门去,韩烨出声叫住她,淡淡道:“连峥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你若得空该去看看他。”
韩漪身形一顿,豁然转身冷笑一声:“怎么?陛下现在就支使起我来了?”
“答应你的事我在着手办,但长姊也该记得答应我的事。”
韩烨并不动怒,甚至连“朕”也不称了,平静道:“无论如何,是长姊你辜负了连峥的一腔赤诚,他不是桓三,你即使瞧不上他,至少别让他这么消沉下去。”
御书房内静了片刻,又传出一声冷哼,韩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