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明星稀,广袤平原上两匹快马疾驰着,扬起黑夜里看不清的阵阵尘烟。
“小心!”
姬发一把按下身前的韩烨,同时一起俯下身去,躲过背后飞袭来的一支箭。
连峥骑在另一匹马上落后稍许,一面疾驰一面回头张望,厉声道,“前方便是上党郡了!坚持一下!”
说话间,数支飞箭从后方的黑暗中袭来,他反手持剑击落不少,但仍有漏网之鱼从他身边掠过,射向前方的姬发与韩烨。
此刻姬发一手握紧缰绳,一手还得扶住韩烨,免得他因下肢无力夹不住马腹跌落下去,一时间竟空不出手来抵挡!
“我来。”
猎猎夜风刮在面上,韩烨脸色苍白,替姬发握住缰绳,同时俯身降低重心,“离上党还有近十里,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杀几个。”
夜间风急,他的手指冰凉地擦过姬发的手背,姬发看一眼他,只能瞧见后脑。
“你抓紧——”
他低声叮嘱韩烨,而后倏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猛地旋身,一把抓住疾射而来的两支箭矢,反手将它们掷了回去,带来暗夜里的两声惨叫。
稳稳落回马背上,姬发单手叠着韩烨的手勒紧缰绳,两腿狠狠一夹马腹,“驾!”
两匹马向黑夜里隐约可见轮廓的城池奔去。
韩烨说得在理,他们一路乔装从豫州边境穿过,小心谨慎到了极点,但豫州是颍川王治下,耳目众多,到底还是泄露行踪,引来杀手追杀。
或许对方也知道一旦进入晋州境内便再难下手,因此一路穷追不舍,他们三人从前夜起便几乎没停下来过。
姬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左臂,上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被麻布粗粗缠住,还在不断向外渗血,他的腰上、腿上也皆有负伤——颍川王府的杀手实在太多,他一人自可轻易脱身,但要护住韩烨着实有些勉强。
他们奔出三四里,身后隐约又传来呼哨声,是颍川王府的杀手追上来了。
“真他娘的阴魂不散!”
姬发低咒一声,回头看一眼紧跟在后的连峥,喊道:“这会儿早就宵禁了!我们即使到城下也进不去城!”
连峥亦是负伤严重,他的右腿无力地耷拉在马侧,全靠左腿紧贴马腹稳住身体,周身也是深深浅浅的伤口十数道。
连峥闻言先看向韩烨,韩烨稍一思量,知道眼下已不是犹豫的时候,斩钉截铁吩咐道,“连峥先走,去叫他们开城门!”
“是!”
城池已在视线之内,连峥一咬牙,反手以剑刺在马臀上,疼痛激得马儿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飞窜出去,眨眼掠过姬发二人,向着前方奔去。
身后的马蹄声和呼哨声愈来愈近,他们逃命三日,这两匹马也昼夜不停地跑了三日,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姬发不断回头估量着距离,眼看城池越来越近,他眼中闪过厉色,迅速将韩烨的身体缠捆在马背上。
“自己抱紧!”
见韩烨伸手搂紧马脖子,他从马背跃起,足尖踢在马后臀的某个部位,马儿便痛鸣一声,加快速度冲了出去!
“纪二!”
韩烨竭力回头去看,只见他轻飘飘落在一望无垠的平原夜色里,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拦在追兵和疾驰而去的马骑之间,身影转瞬淹没在夜色里。
巍峨城墙沉默地耸立在平原上,连峥率先抵达,城楼上值夜的士兵听到动静俯瞰过来,高声道,“城中宵禁!”
连峥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厉声喝道:“奉东宫之命,有要事传令晋阳王!开门!”
守城士兵一惊,他自然无从判定令牌真假,但鲜有人敢如此放肆地假冒东宫之名,稍一犹疑,他回身冲城内喊道:“开城门——”
紧闭的城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隙,连峥疾驰至门口,却不进去,勒马回身,紧盯着后方。
一匹马渐渐从夜色里出现,马背上驮着一名男子,他紧紧抱着马颈,身体歪扭,几欲摔下马来,全靠一根绳子固定着身体。
“主子!”
连峥跳下马,飞奔过去扯住缰绳,慢慢将马勒停,一面将韩烨从马上抱下,一面焦急地问:“纪兄弟呢?!”
“在后面。”
韩烨急促地喘息着,看一眼城门内鱼贯而出的士兵,顾不上搭理他们,“纪二下马替我们断后去了。”
“什么?!”连峥大惊,立时便要上马返回,“我去找他!”
韩烨体内余毒未清,又连日奔逃,虚弱不堪,一时间来不及松开扶着连峥臂膀的手,叫连峥以为韩烨不许他去回援。
“他是纪越青!”
连峥急道,扫一眼靠近的上党郡官兵,压低声音恳求道,“主子,他是纪越青啊!我得去救他!”
纪越青?
韩烨一怔,下一瞬,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本就苍白的脸色几乎完全褪去血色。
“去,你快去!”
一向沉稳的太子语无伦次地催促,甚至推搡了连峥几把,自己摔在地上也顾不得,只惨白着脸厉声道,“去把他带回来!”
连峥来不及应答,翻身上马,又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深深,宵禁的城池里万籁俱寂,一扇厚重城门之隔,无垠平原上唯有风在啸叫。
韩烨跌坐在地上怔怔出神,身边有人在询问什么,他却只盯着远处无边的黑暗。
怎么可能?
他想,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一年的刑场血流成河,待他匆匆从宫里赶来,只看到满地鲜血染得青石板和泥土暗红一片,像打翻了上百斤胭脂。
行刑过后的尸首已经全被抬走,谋逆乃是十恶之首,因此连坟茔都不许修建,都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任野狗啃食。
长姊派人来捉他回去,他一路快马加鞭,只来得及在京城城门处拦住那辆不断淅淅沥沥滴落鲜血的运尸车,从那堆身首异处的尸体缝隙中抽出一枚被血染红的玉佩。
被长姊的人带回去后,他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三天才堪堪醒来,手中还紧攥着那枚玉佩。
玉佩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暗红的污渍,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一点一点洗去上面不知属于谁的血,将那枚玉佩挂在颈上,从此再没摘下来过。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韩烨从回忆里惊醒,凝神望向远方,一匹马小跑着向他奔来,马上一道身影坐立着,再仔细看,另一人横趴在马背上,手脚无力垂下,随着马儿奔跑微微摇晃,生死不知。
已经平缓下来的心跳仿佛有一瞬间停滞,韩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影子,直到马匹渐渐近了,城门处的火光照亮坐着的那人面容,他才急促地喘了口气,脱力般地向后一歪身子,全靠手肘撑着。
姬发勒停住马,扫视过城门口簇拥的十数名官兵,才居高临下地看向形容狼狈落魄的韩烨,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易兄,这我就要说你了——我一个人本来十拿九稳能脱身,好家伙,连兄突然冲出来,差点一头杵在我剑尖上。”
“喏。”
他拿下巴示意横趴在马背上的人,“脱力昏过去了。”
韩烨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仿佛初次见面一般,目光一寸寸描摹过他的眉眼。
昼夜不停逃命三日,又一路苦战,姬发的脸上身上都沾满血渍,周身数道伤口方才又被崩裂,淅淅沥沥地淌出血来。
他却仍未到强弩之末,眼神依旧清亮,在黑夜里火光的映衬下璀璨夺目,唇角微微勾起,一副我命由我的不羁模样。
“怎么了?”
或许是韩烨的目光太灼人,姬发下意识错开他的眼神,低头看看自己,又跳下马来。
上党郡的官兵已经等了半天,因之前连峥搬出东宫的名号也不敢催促,见他们似乎终于消停下来,一名官兵上前询问:“方才那人说是奉东宫之命,有密令传与我们王爷?”
姬发一怔,看一眼韩烨,见他只顾着盯着自己出神,只能冲那官兵一笑,“是,我们俱是东宫的护卫,奉命向晋阳王传令。”
那官兵打量他们一圈,倒是个聪明人,绝口不问是何人胆敢追杀东宫信使,只道,“来吧,带你们去城中驿站休整一夜,再给你们换两匹马,明日找人同你们一起出发。”
他解释道,“上党郡只是晋州边陲,晋阳王府在太原郡,还要两天时间才能到。”
“那就多谢了。”
姬发向他抱拳,转身把韩烨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上去,随官兵一路往驿站去。
终于从险境脱身,他不由松懈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粒。
韩烨坐在他身前,被两只胳膊箍住身体,一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早猜到易兄大有来头,没想到来头这么大。”
一队官兵在前方引路,姬发压低声音,凑近韩烨耳畔低声说,“东宫都搬出来了,看来是我小瞧了易兄。”
春夜微冷,他的呼吸带着热气和浓烈的血腥气扑在耳畔,韩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也并非有意隐瞒——”
“我懂我懂,”姬发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又是颍川王,又是太子,无论易兄是何等身份,都不用说出来。在下只是个江湖草民,朝堂之事我不懂,但有一个道理却是混江湖的人都知道的——”
他用气声说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为了在下这条小命着想,易兄还是高抬贵手,别告诉我了。”他向后拉开两人的距离,悠然道,“在下还得活着回江南去见我阿姐呢。”
韩烨背对着他,眼睫一颤,半晌才低声道,“……好。”
驿站离城门不远,说话间已经到了,官兵替他们把昏死过去的连峥抬进房,领头的过来与姬发交谈两句,出门驻守在驿站门外。
“看来还怕咱们半夜跑路呢。”
姬发把韩烨搬到床上,顺手替他将被子扯上,笑道,“实在累极了,今夜将就着睡吧,明天再仔细洗漱。”
韩烨平躺着,视线落在他身上,“你的伤……?”
“不碍事,都是皮肉伤,明日洗干净了再上药也是一样的。”
姬发不在意地摆摆手,又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今夜应该是安全了,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说着,他伸个懒腰转身向外走。
“纪二。”
韩烨忽然出声唤他。
“嗯?”姬发停下脚步,他精神不懈地带着韩烨奔逃三天,这会儿稍一放松,眼里的困倦已经藏不住,耷拉着眼皮问:“怎么了?”
“……无事,你去睡吧。”
韩烨看着他顺手将门带上走出去,侧耳细听渐行渐远的脚步,和隔壁开门又关门的动静。
长夜静谧无声,整座城池都在安睡,他盯着房顶,只觉得十五年来第一次如此安稳。
纪二就在隔壁,想必累极之下已经沉沉睡去。
他是纪越青——
连峥的怒吼犹在耳畔,韩烨慢慢闭上眼,握住胸前的玉佩,露出浅淡的笑。
不,他是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