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街巷上的熙攘声越过墙头飘进驿站来,连峥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头上陌生的房顶。
下一瞬,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下来,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却摸了个空。
吱呀,薄薄的门板从外面推开,姬发端着早饭站在门口,“哟,醒了?”
见他行动自如,面色无异,连峥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主子呢?”
“在隔壁洗澡。”姬发把清粥小菜摆在桌上,又取来一身干净衣服和一瓶伤药,“你也是,吃完洗个澡,身上的伤上点药。”
“这是哪?”连峥问。
“上党的驿站。”姬发抱着胳膊,朝门外抬抬下巴,“咱们不是东宫信使么?官兵还在门外等着送咱们去见晋阳王呢。”
后知后觉想起昨夜的托辞,连峥愣愣应了一声,才感到周身肌肉酸痛——身上的伤口过去一夜,血肉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稍一动作就扯得生疼。
他呲牙咧嘴地坐下来吃早饭,姬发早就收拾妥当,倒是面目一新,神清气爽,说道,“我去看看隔壁,你先吃着。”
他出了门,走出几步停在一间紧闭的门前,门缝里隐隐传出水声。
姬发抱臂侧靠在门上,抬手敲两下,“易兄,”他语气悠然,“需要在下帮忙吗?”
里面的水声一停,传来韩烨的推辞,“不必了。”
“哎,易兄可别客气——”
姬发存心要逗他,勾着笑冲房内道,“你可是花了重金,一路上也没享什么福,在下心里过意不去,便是服侍一二也使得。”
一门之隔的屋内安静下去,里面的人似是无言以对。过了两息,姬发无声一笑,正要志得意满地走开——
“好。”
房内的韩烨语气淡淡,“纪兄弟说得在理,请进吧。”
脚步一僵,门外的人盯着紧闭的门板瞪了一阵,忽又轻笑一声,大剌剌推门进去。
制作粗糙的屏风隐约透出后面的身影,他绕过屏风,正对上一片**的后背。
连日奔波,韩烨的身形有些消瘦,但仍能看出隐约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肩臂搭在浴盆两侧,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沾了水,湿漉漉蜿蜒着贴在后颈上。
“有劳纪兄弟。”
听到动静,他微微侧头,一滴水便顺着发根洇下来,一路滑过后背,没进被浴盆遮住的水里去。
“咳,易兄客气。”
姬发清清嗓子,大步走过去坐在他背后,伸手捞来一块白布,替他擦洗后背。
不大的房间内两个人沉默着,只有绢布擦拭过肌肤的声音,和间或响起的细碎水声。
“一路走来少见纪兄弟与人动手。”
背对着的韩烨忽然出声,语气平静,像是随意扯了个话题打破沉默,“没想到身手如此了得,远胜连峥,又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
“武功是拿来保命的,不是拿来显摆的。”姬发专心致志替他擦背,视线只盯着背后那片肌肤,一丝也不往旁处错。
“不知纪兄弟师承何门何派?”韩烨似乎真对他的身手很感兴趣,微微侧过脸问。
“无门无派。”
伸手从浴盆里捞了点水,姬发漫不经心地回答,“家传罢了。”
他又擦拭两下,停下手来,见那片白皙后背上渐渐浮现一道道红印,才意识到自己手劲太大——韩烨怎也不出声?
视线落在对方颈间那根系着玉佩的黑绳上,姬发下意识顺着细绳向下看,又猛地扯回视线,将绢布扔进水里站起身来。
“好了,我去看看连峥。”
他匆匆出了门,只留韩烨一个人坐在浴盆中。
水已经凉了,沾过水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有些发冷,韩烨恍若未觉,若有所思地握着胸前的玉佩出神。
有这枚玉佩在,姬发早该认出他来了,却不愿意与他相认,为什么?
“你在怪我……”韩烨喃喃自语,“怪我没能救你?还是怪我父皇顺水推舟定了那桩案子?”
他背对着窗户,天光全照在身后,过分俊美的眉眼因此染上一丝阴翳,指尖在光滑温润的玉佩表面缓缓摩挲,似情人间旖旎的抚摸。
狗屁的纪越青。
年轻的太子赤条条坐在凉透的水里,轻嗤一声——
纪家诗礼传家,一个赛一个的文弱,哪里生得出这样的武学奇才?
还是幼年时姬发在练武时偷偷与他咬耳朵:“我爹昨日替表哥摸骨,说表哥天生经脉堵塞,果然是文官的儿子。”
“不像我!”男孩一边不动声色地驼下背偷懒,一边得意地冲韩烨呲牙,“爹说我就是天生练武的材料,我娘说这叫老鼠儿子会打洞。”
一个天生经脉堵塞的人,遭逢剧变便能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成为天赋异禀的奇才?
倒不如说是某个偷懒耍滑浪费天资的孩子,家破人亡后发奋图强苦练多年,终成江湖高手。
“罢了。”放下玉佩,韩烨低低叹一口气,“不想让便不认吧。”
总归是皇家亏欠姬发,叫他小小年纪流落民间,连姐姐也入了风尘——
恐怕一个闺阁女子独身带着半大弟弟,也没有别的手段活命了。
“主子。”
房门被轻轻叩响,连峥在门外唤道。
韩烨怔然回过神来,“进来。”
连峥推门进来,又仔细合上门,隔着屏风跪下,沉默不语。
“过来,扶我起来。”
连峥垂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韩烨捞过旁边的绢布擦拭身上的水,淡淡道,“孤现在使唤不动你了?”
“连峥不敢。”
跪着的男人叩了个头,才爬起来将韩烨从浴盆里扶到旁边的椅子上,伺候他换上干净衣服。
收拾停当,他又跪下去,额头贴在地砖上,闷声道,“属下知情不报,请殿下责罚。”
没理会他,韩烨理一理袖口,垂眼看了会他的头顶,忽然问:“你跟着孤多久了?”
“十五年又四个月。”
连峥低着头回答,“当年清河殿下将属下救出后就送到殿下身边,属下便一直侍奉左右。”
“唔。”
韩烨语气飘忽,“都这么久了,等急了么?”
连峥俯着身,“属下知道殿下的难处,颍川王势大,翻案之事急不得。”
“孤还以为你等急了,否则为何得知了纪二的身份却瞒着孤。”
韩烨自顾自倒了杯水,漫不经心地问,“此事你告诉长姊了么?”
“没有!”
连峥匆忙抬头,神色诚挚,“公主将属下送到您身边时便说,从此要我唯您马首是瞻。公主纵然对连峥有救命之恩,但属下早发过誓,此生只忠于殿下!”
“至于纪越青……”
他犹豫一下,坦言道,“是他要求属下暂时保密,说到了京城自会向您陈情,属下念在童年之谊,加上他也是当年旧案的幸存之人,才——”
“好了。”
韩烨淡淡打断他的话,微微俯身去扶他,连峥哪敢劳动他,忙一撑身体站起来。
“也不是不能理解……”似乎并未动怒,韩烨神色平静,“既然他不愿意坦白身份,就由他去吧。”
他看着连峥,吩咐道,“你也不必告诉他,孤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仍像往常一样待他。”
“……是。”
连峥迟疑一瞬,低声应下,又道,“殿下,我看纪兄弟似乎也想着报仇雪恨,但颍川王府守卫森严,万一他一时冲动……?”
“他不会的。”
想起姬发素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韩烨不动声色勾了下唇,“他聪明着呢,绝不会干螳臂当车的傻事,真想报仇,必会来向孤坦白身份,借孤之力击溃颍川王。”
“好了。”
连峥仍有些不安,韩烨看一眼他面上的踌躇,挥了挥手,“去寻上党的官兵,我们出发去太原郡。”
他眯起眼看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感到久违地轻松与惬意,“一夜过去,恐怕消息早传到晋阳王府去了,王叔可还等着孤呢。”
*
京城,朱雀大街。
清河公主府的牌匾高挂,巍峨中透着精巧的府邸内,处处透露出不一般的天家富贵。
这座大宅内甚至还以人力挖出大片湖泊,当中筑造一间雅致的湖心小亭。
春风拂过,小亭内围挂的纱幔轻轻晃动,如梦似幻,一名宫装美人斜靠在小榻上,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纸细读。
她正是偌大府邸的主人,当今圣上的长女韩漪,诰封清河公主。
几名婢女或跪或立在小亭四周,韩漪的腿边跪坐着一名精致秀气的少年,正替她轻柔按捏着小腿。
“嗯?上次传信还在江南,怎么几日的功夫,又跑到晋州去了?”
韩漪微微挑眉,手腕一扬,便有婢女上前接过那封信,投到不远处的火盆里烧得干干净净。
“给晋阳王叔回信——”
她略一思量,与韩烨相像却多了几分妩媚的眼尾一挑,曼声道,“就说,清河问王叔躬安。”
话音未落,已经有婢女跪坐在小案边,提笔记下她的话。
“——前月有人送来一卷前朝惠安大师的画作,清河记着王叔是极推崇惠安大师的,已经命人将那画送去晋阳,聊表孝心。”
美人一边措辞,一边用光裸的玉足抵在替她捏腿的少年下巴上,抬起他精致秀气的脸,欣赏一般端详着。
“你长得有些像……嗯,谁来着?过了这么多年,都想不起来名字了……”
她自言自语着蹙了下眉,略过这一茬,继续道,“晋阳春季冷寒,王叔操劳政务之余,请务必保重身体——东宫身份敏感,还请王叔庇佑一二,派人送他回京来,清河叩谢。”
婢女写下最后一个字,吹干墨痕,双手呈给韩漪过目。
她粗粗看过,点一点头,“送出去吧。”
“是。”婢女轻声应下,仔细将那封信叠好封死,揣进怀里,足尖一点,便轻飘飘踏水而去。
湖心小亭四周的纱幔还在随风轻摆,韩漪单手托着娇媚脸庞,喃喃自语,“真会给我找麻烦……”
想起连峥在信中说韩烨身中奇毒,双目失明,连双腿也废了,她不由眉头颦起,眼中闪过混杂着不喜与不忍的复杂情绪。
“罢了。”
宫装丽人思忖半天,恹恹叹了口气,吩咐道,“去查查东宫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钉子,仔细些。”
她不快地眉头轻蹙,秀气少年察言观色,立刻贴上来小意替她揉捏臂膀,低声哄她高兴。
“是,殿下。”
又一名婢女应声踏波而去,只留湖面上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似乎永无平静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