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哥定了定眼,看见爬墙爬得浑身是灰的白树,就这么跌跌撞撞就扑了过来。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感受到他靠近时候带来的温度,便知道了这不是幻觉。
但许哥没太有力气说话,胸口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勉强呼吸着,他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你怎么来了?”
“你先别说话!”白树红着眼,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快喝。”
许哥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坐起来,接过水,丢了魂似的一口一口嘬着,目光涣散。
客厅内安静到只有许哥咽水的声音。
直到他脸色好转些,白树才压怨气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现在不还是知道了?”许哥将空的水杯放回茶几,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躺着,闭上眼,像是拒绝再交流。
之后他没再说话也没挪动位置,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躺着,也没责怪白树擅闯民宅,至少没像大贵他们预想的那样不可理喻地将他扫地出门。
白树环顾四周,一片狼藉,地上全是啤酒瓶,茶几上囤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外卖盒子,烟头四散。
墙上挂着的舅舅的黑白照片,他目光定住,身体一僵,随即心里波涛汹涌,脑海中滚过一帧帧与舅舅有关的相处画面,他打麻将赢钱后的喜悦的模样,责怪许哥夜不归宿时的愤怒模样,夸赞自己做菜好吃时的模样……
那些画面都定格成了灰白的回忆,变成了一巴锋利的刀在他心口剜着,切肤的痛蔓延开来,泪水涨满眼眶,他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惹许哥心烦。
空气中充斥着揪心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开始收拾屋子,一言不发,埋头苦干,他把空酒瓶全挪到了门边,烟头一并扫进垃圾桶,外卖盒子也全部堆到了一块儿,找了个大点的塑料袋一块儿装好打上死结,扔到了门外。
收拾完了垃圾,他开始弯腰拖地,把茶几柜子也全都用抹布擦得一尘不染。
客厅全部收拾干净之后,白树转身去了厨房做饭,没一会儿香味就飘出来了。
许哥仍然躺在沙发上,闻着食物的味道,渐渐清醒,浑浑噩噩的几天像是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让他陷入无尽的泥淖,无法呼救。
而白树出现了,像以前一样把家里收拾得仅仅有条,把饭菜做得香气四溢。
就像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天经地义,咔哒一声,门开了,带来了生机,梦魇散去,他也重新活了过来。
他打开手机,给刁勇打了个电话。
“你们几个人?都上来吧。”
刁勇就在楼下,就是他和大贵两个人帮忙把白树弄上去的,接到电话让上去的时候,俩人就跟接到了圣旨般高兴,一溜烟跑上去了。
“许哥,你终于愿意见人了。”刁勇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扶着许哥坐起来。
大贵看着厨房安然无恙的厨子,有些感叹:“还是白树有本事。”
许哥没有因为他们把白树弄进屋子来而对他们兴师问罪,轻描淡写问道:“你俩吃饭没?”
“我们不饿,许哥,你俩吃就行了。”刁勇说。
“你们去KTV开个最大的包,我和白树吃完饭过去,”他起身往房间走去,“记得把兄弟们都叫上一块儿。”
“全叫上?”
“嗯。”
“那得多少人,最大的包厢也不够站。”
许哥想了想:“叫二三十个最常来往的。”
刁勇不理解他这么兴师动众要干嘛,只庆幸他终于愿意出来玩了,估计心情没那么糟了。
接着,许哥开始处理舅舅的遗物。
舅舅的东西不多,遗产也不多,剩了十几万给许哥生活,还有一辆二手车,以及那个经营了大半辈子也没什么起色的小破宾馆。
他生前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电影明星。许哥把他的半自动机械表、没用过几回的钢笔、时髦的墨镜,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衬衫,一股脑全收拾进了红木箱子,锁好塞进床底。
与他有关的所有物件都被锁起来了,他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一抬眼却看到了窗台迎风飘荡的花衬衣,目光蓦然透出几分绝望。
饭做好的时候,白树叫了许哥好几声都没见人出来,于是他推开了舅舅房间的门。
许哥背对着大门席地而坐,仰着脑袋看着窗户的方向,阳光穿过树影照进来,斑驳闪耀,一件花衬衣孤零零挂在阳台,迎着风,晃晃荡荡。
他的视线落在那件衣服上,眼神如一潭死水。
“许哥,吃饭了。”白树靠近他,见他没有反应,干脆坐在了他身边,轻声问道,“你饿了吧?”
许哥失神点点头。
“那我们出去。”白树要扶他,却被他轻轻甩开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件花衬衣,眉头微皱,动了动嘴:“这件衣服忘记收了。”
“忘记收了没关系,我们待会儿吃完饭了就收好吗?”白树哄着他。
“收了又有什么用呢,”许哥偏执地摇头,“收了也不会有人穿的。”
白树心一紧,眨了眨眼忍住酸涩:“许哥……”
“不会有人再穿它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许哥喃喃着。
白树从身侧紧紧拥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笨拙地用手掌安抚着他。
他也终于没忍住放声大哭。
“我他妈就是个混蛋,没保护好他。”
“生老病死,不是你能左右的,舅舅不在了,你更要振作起来,把他留下的东西保护好,你也要好好生活,不要让他在天上还为你担心。”
“我会振作的,”许哥咬着牙,“我再也不这么混吃等死了。”
刁勇的行动力很强,一会儿就把兄弟们都召集齐了,当然也并不完全归功于他,毕竟把这一群混大街的无业游民约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家在KTV玩了好一会儿,许哥和白树姗姗来迟。看到许哥出现,每个人都很意外,关切地去问候他,许哥扯着笑容回应,招呼服务生抱了几箱酒来,痛快干了几杯之后,和大家玩起了骰子。
只有白树至始至终没有加入游戏,坐在许哥身侧,目光跟随着他,一脸担忧。
玩到兴头,许哥抽身去点歌台点了一首《一场游戏一场梦》,兀自唱了起来。
【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Oh 为什么道别离,又说什么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白树听过这首歌,那时候刁勇刚回来,许哥还是那副恣意潇洒的模样,他们在夜晚温柔的风中驱车去河边的酒吧,三个人在夜色中聊了很久的天,和今天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全场的人,只有他意识到了许哥的反常。
果然,一首歌完毕,他突然举起酒杯宣布道:“兄弟们以后都散了吧,别跟着我了。”
整个包间哗然失声。
阿飞瞪着大眼睛,直问道:“什么意思啊许哥?”
“以后陈镇的老大不是我了,谁爱当谁去当,你们不用再管我叫哥,我也不罩着任何人了。今天没来的兄弟,你们帮忙传达下。”说着,许哥扫视了一圈,“以后你们都找个正经的工作赚钱,别无所事事当个街溜子了,成天想着打架,有事没事去警局喝茶。还有,也别瞎几把泡漂亮妹子,先探探老底,看看是谁的妞,别惹到混河边酒吧街的那群人,蛮横不讲道理,以后你们谁招惹上了麻烦,都别再来找我出面。”
刁勇拧着眉头:“许哥,你到底怎么了啊?”
“不想混日子了,不想不明不白地过完这辈子。”许哥低声说完,搓了搓鼻子,无所谓道,“以后你们愿意叫我一声许哥,我们还是朋友,或者以后你们跟了别的大哥,见了面能打个招呼也行,都不关我的事。”
白树站在他身边,震惊中终于明白了他之前说的那句“我会振作的”是什么意思,那不是他再情绪激动时的冲动承诺,而是这几天在家里独自思考出来的出路。
人群中有些骚动,大家一言一语询问着许哥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不要这群兄弟了,还有人表忠心一辈子只认许哥,不会认别的大哥。
“许哥,”白树看着他,“你是不是准备离开陈镇了。”
许哥摇摇头:“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那你说这些胡话干嘛呢?我以为你要跟我们道别!”刁勇有些激动。
“以后我不当许哥了,我要当许老板,给我点时间,到时候请你们来我的场子玩,刷脸卡,”许哥勾起嘴角笑了笑,“但是不准打架赌博,我要做正规娱乐场所。”
“好!”
有人举起酒杯,大家纷纷给许哥敬酒——
“我们等着!”
“许老板!需要员工再把我们叫回来!”
“对啊对啊!我们都愿意跟着你!”
许哥一饮而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