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把白树带离了现场,拎着拖着到了一片空旷的田野。
“你怎么认识那个女流浪汉?”
“衣服……”白树声音还有些颤抖,“那件衣服是我外婆的。”
“什么?”阿飞震惊地睁大眼,“她跟你外婆什么关系?她是你们家亲戚?!”
“不是,”白树摇摇头,眼神恍惚,“那件衣服是我外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给她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在流浪了。”
阿飞没有说话,呼吸沉重。
白树目光涣散,喃喃说道:“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那年冬天很冷,我跟着外婆去买菜,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了她。她穿着单薄的T恤,在角落缩成一团,吃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馒头。我外婆过去问她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就朝我外婆嘿嘿傻笑。”
“刚刚那些人说,她精神有些问题?”阿飞皱着眉。
“大概是吧。”白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天外婆回家后就把她最厚的棉袄翻出来了,还从锅里拿了几个饼子,然后送到了那个女人手上。那件棉袄我一直记得,大红色,上面还有我外婆绣的花纹。”
说到这里,白树有些哽咽:“就是今天穿在她身上的那件,如果我外婆还在世的话……如果今天看到她这样横死在街头……”
他说不下去,牙齿打着颤,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阿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干巴巴地说:“别哭了。”
“我控制不了,我在替我外婆难过。”白树抬手擦了一把脸,“我外婆腿还利索的时候,会经常给她送吃的,虽然那个女人经常脑子不正常,但是认得我外婆,看到我外婆就笑脸相迎。后来我外婆身体不好了下不了床了,有时候我在外面见着她了,也会把家里的剩饭给她装过去,只是我见着她的机会并不多,她不在固定的地方流浪,而且我要上学要打工……再后来,我外婆去世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以为她去别的地方流浪了……”
阿飞叹气:“一个女流浪汉,能去多远呢?”
白树看着阿飞,湿润的双眼瞪得圆圆的:“这世界上到处都是男流浪汉,但是少见女流浪汉,是有原因的是吗?”
“你觉得呢?”
“男的才能流浪,女的终究成为别人的猎物是吗?今天这件事是所有女流浪汉的下场对吗?”
“白树,你怎么了?”
白树目光从来没有这么凌厉过:“男人都是混蛋。”
阿飞看着他:“那你呢?你也是男生。”
“我不想变得跟他们一样。”白树有些无助地摇头,呼吸沉重,“我不讨厌你,不讨厌许哥,我讨厌的是男人对女人天然的□□,让我觉得男人很脏,很恶心。”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人有**很正常,恋爱也很正常,男男女女那些事也很正常,你还没成年,三观不健全,别被这些思想侵蚀了。”阿飞说。
白树仍然摇头。
他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
从那天马戏团的内衣秀开始,他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十分排斥男人看女人的目光。那种**裸的毫不掩饰的目光,看的不是一个灵魂,而是一个诱人的物件。
——无所谓你是谁,只要你是个女人,就能轻松捕获我的目光,我的**。
我不在乎你有怎样的情绪,内心有怎样丰富的世界,只因你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名为“女人”的物件。不管你是否成年,不管你是否愿意,我就要向你投去索取的目光,我就要把手伸向你。
怀孕了又怎样,那只能证明我曾经在你身上承欢。
死掉了又怎样,不过是我发泄**的物件,没了你,我还能找别人。
白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耻于与男人为伍,他一旦将自己带入男人的角色,就觉得无比割裂。
“太恶心了。”白树自言自语,捂着嘴又想要呕吐。
阿飞一脸凝重。
“男人都是混蛋。”白树又重复了一句。
“白树!”阿飞吵他吼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大部分都是这样,程度不一样罢了!”
“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带入女性的角色去思考?白树,不是这个女流浪汉穿过你外婆的衣服,你就需要与她共情!”阿飞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你小小年纪的不应该想这么多,这个世界很大,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没有体验,你现在所见的,不过是世界的冰山一角。”
白树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冰山一角……也许冰山的下面更加肮脏呢?”
下午白树没再去ktv,他让阿飞去找谢秋她们了,自己则回了家。但他回的不是许哥家,而是自己家。
这天他特别想念自己的外婆,回家把外婆的房间收拾打扫了一遍,天快黑了才走。
就这样忙了一下午,他内心才稍微平静点。
晚上回到许哥家里的时候,白树一进门就看到舅舅蹲在地上鼓捣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
舅舅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似的,着急忙慌拉他过来:“你回来得正好,快帮我把DV里的东西导进电脑。”
“你买电脑了?”白树有些木然。
“不是,我朋友的家具店今天早上开张,我拿着DV机去给他们录像来着,本来要把录的东西导给他的,但是我又没带数据线出去,我朋友就让我把他电脑带回来了。”舅舅把DV机和数据线塞他手里,“我去打麻将了啊,电话都打爆了。”
“欸……我不会,我没导过。”
“你们学校不是有计算机课吗?”舅舅弯腰换上了皮鞋,顺手拿布擦了两下。
白树叹了一口气:“我试试吧。”
“晚上不用给我留饭啊,我今天晚回。”
“知道了。”
大门被关上,白树仔细研究起机子来。
他之前经手过一次,但是没用过,那时候刁勇给兰兰告白,许哥拿去录了像之后,就把机子交给他了,让他好好守护机子,然后自己了无牵挂去打了个架……
他将数据线连在电脑上,任务栏弹出链接成功的消息,他点进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很多东西,有过年放烟花的,有ktv唱歌的,还有舅舅在他的小旅馆录的一些可能是用来宣传的视频。
白树麻木地往下划着,很快就划到了末尾,目光一扫而过,居然在倒数第二排的录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愣了愣,点了进去。
自己站在学校的主席台上进行演讲,头上的横幅清清楚楚写着“百日誓师大会”,烈日当空,麦克风里传来自激昂的声音:“尊敬的校长、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今天,我们齐聚一堂,举行这场意义非凡的百日誓师大会。在此,我深感荣幸能作为初三学生代表发言。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的时间,这是一个既充满挑战又充满希望的时刻……”
那是中考之前的大会,那个时候外婆还在世,自己努力奋战中考,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恍然如梦。
许哥居然溜进了学校录像。是兰兰告诉他那天自己要上台发言的吗?
可是那个时候,许哥明明已经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了。
白树还清楚地记着,因为许哥和自己在学校食堂被人看到,学校里开始有一些不好的传言,白树还因此跟人打了一架。
接着许哥要去找那人算账,被自己拦下来了。
然后他说:“那我走了,我以后就不去你学校了。”
他说到做到,再也没来找过自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里——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个录像,白树会一直这么认为下去。
白树万万没想到许哥有在默默关注着自己,在那些自以为孤独无所依靠的日子,在那些牟足了劲儿奋斗却始终对未来迷茫的日子,在那些捉襟见肘吃不饱饭的日子,许哥一直都在,且无处不在。
有分寸,不打扰,不动声色,在暗处看着他。
许哥如此喜欢热闹,又那么有仪式感,偷偷拿着舅舅的DV翻墙进学校看他在百日誓师大会上演讲,记录下他觉得意义非凡的一天,却又不敢招摇地叫上好友一起看热闹。
而自己那段时间真的像个白眼狼一样再也没去找过许哥。
再相见时,白树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中考完没几天外婆就去世了,自己仿佛再也没有了活着的支点,是许哥把他硬拽回了学校读书。
但现在呢?
白树心里十分酸楚——那现在呢许哥?你把我拽回来了,你怎么又不在了呢?
电脑上还在播放着他意气风发的演讲。
“中考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站点,而非终点。无论我们未来走向何方、从事何种职业,都要保持一颗求知的心、一份进取的精神!”
“同学们,让我们携手并进、共同拼搏!在未来的百天里,我们必将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
屏幕上的人斗志昂扬,好似远大的前程已经为他准备好,轻轻松松就能到达。
物是人非,激昂的演讲把他的情绪也推到了最高点,他所有的苦楚瞬间汹涌澎湃,没忍住眼泪,终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