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我亲爹窝囊了一辈子,却做了件骇人听闻的事,他听说我妈投河之后,提着刀去我家,把我继父捅死了,然后去自首。可能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到现在都觉得,我爸是个狠角色,忍气吞声蓄谋已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前一直没动手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我妈自杀了,他就发泄着去报仇。”
“上一辈的事就这么鸡飞狗跳地结束了。再后来,我外公一病不起,很快人也走了。我跟着我外婆生活,直到我外婆去世,家里就剩下了我跟我舅。我舅没有结婚,可能是被我妈他们的婚姻吓出阴影了吧,他谈过不少女朋友,没一个结婚的。”
“我在学校名声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小孩,从我第一天踏入小学的校园,我就知道老师和同学都不待见我,他们躲避我就像躲避瘟疫似的。而我舅舅忙着恋爱,根本不管我的学习,所以我很早熟,很小就跟着街上的混混称兄道弟,跟着他们抽烟喝酒泡网吧打群架,从小就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少年,渐渐地,每一个同学都怕我,连老师都不敢惹我。”
说着说着,许哥的语气又趋于平淡,好像对于他自己这个人,他只是在凝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的人生他的名声,都不太要紧。
“再后来,你也知道了,辍学,交了不少社会闲散人员,开始混日子,被所有老师家长划进了黑名单。回想起来,我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是在他们的口中,我确实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说完,他戏谑地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夜色又深了几分,这片住宅区陷入了沉寂的黑暗里,阳台没有灯,客厅微弱的灯光捉襟见肘地打了过来,仍是昏暗不已。
白树看着许哥的侧脸,突然觉得他的眉眼长得锋利,连下颌线都看起来冰冷无比。
明明是六月酷暑,却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突然想去温暖一下这个寒气逼人的人。
就像是那天许哥在医院抱他一样,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许哥,仍有自己的猛烈的心跳打在对方身上,像是在传递外人都不懂的密码。
但许哥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像坐顽固不化的冰山,还深深沉浸在漂浮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白树安抚地搓了搓他的背:“许哥,我在呢。”
“嗯,”许哥对这安抚感到麻木,他早已习惯于自己无坚不摧的人设,大量的倾诉之后让他后知后觉地有些局促不安,“我今天说太多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白树看着他。
许哥出了一会儿神,扯了扯嘴角,冷淡地笑了起来。
“无所谓,反正大街小巷关于我家的传闻已经多到无人在意真假了。我的人生注定这么烂了,从上一辈烂到我这里,我不争气,任由着它烂下去,没扭转自己的人生。”
白树摇了摇头,“不是的,许哥,你很好,我知道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许哥并没有关心他说什么,也不打算深究自己到底哪里好,兀自接上最初的话题劝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一样——你明明是块读书的料,读的还是重点班,有机会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你的路还很宽广……我见不得你践踏自己的人生。”
白树一愣。
如果说前一秒他还没从许哥身世带给他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一秒他震撼的点已然变成了许哥说这么多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他倒戈。
那个自诩为整条街老大的许哥,那个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许哥,那个背着凄惨惊人身世的许哥,像一只有着坚硬外壳的牡蛎,正缓缓张开自己坚硬的外壳,向他展示自己最为脆弱和柔软的身体组织。
白树内心有些异样的感觉。
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许哥看着他一脸颓然的妥协模样,捏起了他白净的脸:“好什么啊?跟我回家吗?”
“也行。”白树说。
“还有呢?读不读书了?”许哥非要跟他较真,要他做承诺。
“我答应你,我去读书,好吗?”白树看着他。
话落,许哥才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似的,释然一笑:“嗯,一言为定。”
许哥就这么把人拐回了自己家。
起初白树不太明白许哥为什么非要自己跟他回家,毕竟自己答应了会继续读高中就肯定不会骗他。但许哥好像就一根筋地认为要管他三年的饭和学费,就一定得住在一起,否则就没有全方位地负责。
白树拗不过他,在他面前,白树总觉得自己的书都白读了,许哥这人常常仗着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而不太讲道理,更听不进别人的理,因此让人无法反驳。
许哥家里房间够多,他把自己的房间空出来了给白树住,自己则搬到了以前外公住的房间。他舅舅对许哥的做法没有异议,他向来没把许哥当小孩,一直都由着他做决定。
甚至他舅舅知道白树要来家里住下,还挺热情地招呼他,三个人一起晚饭后,舅舅就帮着许哥忙前忙后找床单被套,顺便把许哥那乱得跟狗窝似的房间收拾亮堂了。
这让许哥有些意外。
“陈总,你对刁勇大贵他们可没这么积极,几个意思啊?”许哥一边铺着干净的床单一边为自己的好兄弟打抱不平,“之前大贵来我们家给你打招呼,你都不应一声的。”
许哥舅舅名字叫陈鸿志,许哥心情好的时候叫他志哥,心情怪的时候叫他陈总,但舅舅一向情绪稳定,从来都称呼他外甥为许哥,两人都没大没小惯了。
陈鸿志听到这称呼就知道许哥的言外之意,直言不讳道:“要不是你是我外甥,就你这德行,我也懒得搭理。”
许哥没生气,嘿嘿笑着:“你也觉得白树讨人喜欢是不?”
陈鸿志扭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刷碗的小身影,赞不绝口:“家里一直没个女人,现在终于有人做家务了。”
“嘁——”许哥翻了个白眼,“就你这种对女人落后的认知,活该讨不到老婆。”
“哟,许哥认知先进,怎么也没姑娘追呢?”陈鸿志揶揄他。
“您自个儿铺床吧!”许哥把床单一撂,挺直了腰看了他眼,转身要走。
“欸!干嘛去!”
陈鸿志想抓他,抓了个空,许哥回头挑衅地看了他舅一眼,挑了挑眉。
“去帮我们家的老婆刷碗。”
“不要脸的玩意儿!”陈鸿志直接把他踹出了门。
搬进许哥家之后,白树每天面对这俩活宝,很难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去深究失去亲人的痛苦,每天都忙个不停,白天他照常去之前的小卖部打工,晚上回来还要做家务——虽然没有人要求他做家务,但他实在看不下去堆在水池里的碗、满是污渍的桌子、以及塞满了袜子衣服的泡脚桶……
只有晚上躺在床上时间仿佛静止了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去面对亲人逝世的事实,切肤地体会心痛地感觉。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感觉外婆就在某处看着自己,然后泣不成声。
——但那些避无可避的情绪总要发泄,好在夜里没人看见,只要捂在被子里哭,就不会被察觉。
白树身上微妙的变化被许哥尽收眼底。
他的沉默寡言和强颜欢笑,都被许哥大大咧咧地收下,再无赖地应对回去。但许哥没有安慰人的天赋,没再试图去跟他进行深入的交流,每天不过是烦着他努力剥夺他独处的时间。
偶尔,许哥也会留意外面有没有什么挣钱的活路,毕竟自己大言不惭说了要养他,并不是帮自己的舅舅打包票要养他……
白树在许哥家住了几天后,刁勇他们几个拘留的时间也该结束了。白树白天依旧要打工,许哥一个人去拘留所接刁勇他们几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所出来,直接去了他们常去的那家烧烤店,扬言要不醉不归。
许哥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工资往桌上一扣:“都给我放开了吃放开了喝!”
然后他起身,跟大家伙儿说自己先去把小白接过来,让他们自己先吃着。
正抱着几箱酒进包房的刁勇见他出来,把酒放下也跟了出来:“我去把兰兰也接上。”
“我还以为她今天也会去接你,敢情她不知道你今天出来呢?”许哥摸了根烟给他,顺便帮他点了。
刁勇却没说话,他一边叼着烟,一边给兰兰拨去电话,表情有些沉重。
“怎么?没人接?”许哥问。
“还是关机。”刁勇皱眉。
“多大事?手机没电了吧,你不如吃饱了回家洗个澡,再干干净净地去找人家小姑娘。”许哥说。
刁勇没说话,心事重重地跟许哥并排走着。
还没走到白树打工的店里,刁勇急不可耐地转身跑了,许哥二话没说跟着他跑,一路跑到了兰兰家。
等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时,隔壁敞开门打麻将的大爷大妈告诉他们,兰兰他们已经搬走了。
刁勇的脸色都白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急,”许哥抓着他的手,把他从楼道拖拽下来,“她们家不是还开了个理发店吗?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话没说完,刁勇转身又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