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哥见过白树的外婆躺在卧室的床上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也早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但真的看到这份死亡证明时,还是觉得骇然无比。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段时间白树是如何一个人撑过来的。
这段白树消失的日子,被误会是在躲避自己的日子,而自己在慢慢接受这些事实的日子——白树的世界却在分崩离析。
许哥三两步迈过去,抱住了他。
虽然从小就习惯了当大哥的滋味,但老实说,许哥为不少小弟打过架,却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怀抱。
试想如果是刁勇哪天失恋了在他面前肝肠寸断地哭,许哥最多也就是陪他喝到挂,绝对不可能张开双臂给他安慰的。
但是面对白树,挺神奇的,他好像本能般这么做了,自然而然地,抱着白树安抚他。
同一时刻,白树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许哥陪着白树忙前忙后给他外婆处理了后事。
白树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许哥每天都提着各种菜来找白树,美其名曰吃不惯他舅舅做的饭,要白树做给他吃,然后就这么在白树家耗一天。
一个丢了工作,一个有着漫长的暑假,一个无所事事,一个被迷茫和悲恸包围,许哥来找白树,不说是陪着他,反倒天天使唤他做饭。
于是大哥也不当了,改行当孤独的美食家了。
白树每天仍是那副失了神的模样,麻木不仁,由着许哥闹腾,直到有一天,他轻描淡写地跟许哥说,自己不准备读书了,准备去城里找个工来打。
正蹲在阳台拿着老虎钳修理抽屉柜轨道的许哥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了他一眼。
“去找你妈?”许哥直言不讳,那眼神配上语气,像是在骂人。
白树看着他,眼神中有着说不清的意味。
他不知道许哥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冷不丁这么一问,让他感觉自己封闭的内心被石头砸开了一个窗口,正难以遏制地漏风。
“不是……我不找她,她早就不要我了,也有自己的家庭了……她先扔下我的,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是外婆,外婆没了,现在我就是个孤儿。”白树说。
“那你去城里投靠谁?”
“没有人,我自己出去闯,反正在哪都是我一个人,去城里总比在这里饿死好。”
白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在这个安常守故的无名小镇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但他一直都知道这里落后和贫穷,年轻人都挤破了头要离开,哪怕赌上所有的身家也要在大城市占据一个角落。
——就像他记忆中没存在过的那个母亲,也曾头也不回地抛下了他,嫁到了城里,在那个遥远而安定的地方安营扎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白树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有几分向往,哪怕这向往中带着几分恐惧,恐惧沾染过繁华世界的自己也会变得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无情。
外婆在世的时候,他的根就在这里,而现在,陈镇好像再也没了牵挂,他从此变成了一只没有脚的鸟,一只没有地方落脚的没有人要的鸟。
但许哥不这么认为,毫不客气质问道:“你初中毕业,拿什么跟城里人比?人一个个大学生挤破头找工作,你一未成年,学历也不好看,出去给人笑话吗?还是说你要自甘堕落跟你许哥看齐?那我看你也不用出去了,就在陈镇当个混混挺惬意了。”
白树不知道为什么许哥说话的语气突然这么冲,让他一时间被呛到无法接话。
“我……”他嗫嚅了半天也没凑出一句完整的反驳,最后只能转过头对着墙壁小声说,“我没钱了……大城市工作机会多,就算我没有学历,在城市也比在陈镇好找工作,我出去打工,能养活自己,也能早点把钱还给你。”
许哥没在意那些钱,沉声道:“你继续读书,读高中,然后考大学。”
白树苦笑着垂下头。
“许哥,你这话仿佛在说‘何不食肉糜’。”
许哥没接他的茬,就这么看着他,虽然不明白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没有表现出一丝言语占了下风的人的心虚。
倒是白树,被他质问般的目光看得瘆人,于是不问自答地开始解释:“这是个典故,西晋时期,国家灾情严重,很多老百姓没有饭吃,饿死了。而晋惠帝却很诧异,他问大臣,百姓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粥呢?”
“绕这么远,”许哥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我知道你没钱读书,这件事我给你解决。”
“许哥……”白树声音轻颤。
“学费能有几个钱?这点钱长远看来,远远没有你的前途重要。”许哥语气寡淡,神色透着几丝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学费确实没有几个钱,”白树摇了摇头,“但这三年,需要花的钱难道只有学费吗?我们家过的什么穷苦日子我自己最清楚,之前外婆在世,我必须守在她身边照顾她,现在外婆走了,我读这个书有什么意义?这捉襟见肘的日子真的过够了。”
许哥笃定地看着他,有商有量地说着:“不会让你吃不起饭的,这三年你就住我家,专心读书,这三年所有的花费我都会给你记着,等你考了大学,去城里挣到大钱了,一分不少带利息给我还回来,好不好?”
“不。”白树拒绝得干脆。
他的干脆,似乎伤害到了许哥的面子,他那几乎岌岌可危的耐心终于溃散崩离。
许哥没读过什么书,也讲不来什么大道理,纵然心急,也就只能靠蛮横占据主导地位:“你他妈没有说不的权力,你现在没有家长了,我就是你家长,谁叫你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叫了我许哥。叫了我一声哥,就得听我的!你不知道我们这的规矩吗?!”
白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耍无赖。
他很想说自己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个规矩,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临时立下的规矩。
看着白树无辜又无奈的表情,许哥瞬间又软了下来——他不是那些混混,不是凶他两句或者打一架就能摆平一切问题的。
“你能读的进去书,你就好好读,不像我,我是废了,从小没人管我,我也不是读书的料。”许哥站起身,点上一根烟,压着火气吸了几口,“我从进入学校开始的那一天,就被所有人议论唾弃,学校对我来说就是刑场,在我还是学生身份的时候,我没有一天不恨那个地方。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像你们这些普通学生这样安安心心地学习,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羡慕被老师偏爱被同学围绕的好学生。”
白树看着他,许哥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他也没机会去问,他以为许哥永远都会对那些过往讳莫如深,就像自己难以启齿般。
他想过某些许哥也许会跟他坦诚相见深入沟通的那一天,也许是某个酒后的夜里,也许是由于某个输了的赌注,但他从来没想过,是劝自己继续读书这样的场景。
——这太不符合许哥的气质了。
许哥许久没有说话,蹲在阳台抽了好几根烟。白树也没有说话,默默倒了一杯水给他递了过去。
也许是白树天生的敏感纤细的性子让许哥能够无意识地就卸下防备,许哥喝完水,神色有些怅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过以前的事情了,也很久没有跟人提起过我的父母了。”
白树收起了前一刻浑身的刺,乖乖坐在他身边,像一个守口如瓶的倾听着。
“我妈生前是个很彪悍的人,我爸年轻时候长得帅,但家里穷,从山里走出来到了我们镇上打工的时候被我妈看上,就赖上了他。”许哥开头生硬,语气也有些冷,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爸性子软,糊里糊涂跟我妈在一起了,但我爸这人没什么本事,又没主见,我外公外婆甚至我舅舅都不喜欢他。可我妈对他却十分上头,打死就要跟他在一起,谈个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偷来户口本登记结婚,把家里人气得不轻。我外公甚至被她气得高血压发作,在床上躺了好久。”
许哥又吸了一会儿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爸家里很穷,从山沟里出来的,跟我妈结婚算是入赘,工作也是我外公外婆介绍去的厂里,在家里没有话语权没地位,还常常被我外公外婆言语羞辱,过得十分憋屈。开始他还能忍气吞声过日子,结婚两年后,他工作认识了些朋友,开始不爱回家,下了班就跟狐朋狗友去喝酒,喝到我们家里人都睡了他才回来。于是他跟我妈开始产生矛盾,我妈因为他喝酒的事天天跟他吵架,但无济于事,反而越演越烈,导致我爸回家更晚了,然后我妈跟他吵得更凶,甚至开始打架……但就算是这样,我妈就是不愿意离婚。”
“他们就这么打了好几年,在我三岁那年,我爸有次喝了酒性子疯癫,跟我妈吵架又打起来,我妈虽然彪悍,但终究打不过一个男人,那次我爸下手没分轻重,把我妈打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外婆和我舅逼着她离婚,她那时候看着自己身上的淤青和手上的石膏,可能终于意识到这段婚姻的不堪,突然想通了,便离了。”
“离婚之后我爸搬了出去,再也没回来过,据说他还是很抢手,单位里有不少女同志表示不介意他离过婚,愿意跟他好,而他也确实相处了几个,但都不长久。而我妈离婚之后很久都没找对象,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对我爸一直无法释怀,为了帮她快点走出来,我外婆他们天天张罗着给她相亲,但我妈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市场了,最后相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有房子和店铺的秃头老男人,我妈好像也不介意了,心灰意冷地就被大家推着扯了证,婚礼从简。”
天色渐晚,蓝色的夜幕逐渐压了下来,仿佛阳台这逼仄的空间正在被挤压,许哥莫名有些透不过气。
说到这里,他才终于不像是一个冰冷讲述故事的旁观者了,他目光突然黯然,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我妈跟秃头男结婚当天,结果我爸那个废材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来大闹婚礼现场,跟新郎直接在红布舞台上打了起来,他这次没占上风,新郎和他的亲友团人多势众,我爸被揍断了鼻梁骨和几根肋骨……在这么个小破镇,那场婚礼闹得人尽皆知,我妈的名声越传越坏,在别人的口中成了脚踏两只船的□□,还克夫,前夫进医院现任进局子……”
“我爸不接受调解,秃头在里面蹲了快两年才出狱。秃头出来后,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我妈身上,进行言语上的侮辱是家常便饭,也常常动手打人,而我妈也不再彪悍了,她忍气吞声,消极地接纳一切,整日郁郁寡欢。她想过离婚,却被家里人几番阻挠,言语之间也是嫌弃我妈再离异就真的没人要了,好歹现任有房子和店铺,不愁吃穿……我妈没有反抗,只是在我六岁那年,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我即将读小学的前几天,她带我去街上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带我吃了一顿好的,那天我很开心,但她却没怎么吃。到了晚上,她把我送去了外婆家,然后不告而别,骑着单车到镇外投了河。”
“她那一天都十分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挣扎,好像是蓄谋已久。”
说这话的时候,许哥也挺平静的,语气寡淡,夜色掩盖了他泛红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