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昼 第5章 第五章

烂尾楼坍塌的现场正如吴锋所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警车一辆接着一辆停靠在路边，车顶的警示灯疯狂地闪烁，急促的鸣笛声令人心神颤动。

警察在残骸的周围拉了好几条警戒线来阻隔往不断前涌动的民众，却依旧有人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其中不乏讨要说法的业主和民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愤慨和不满。

“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警察拉着警戒线逼退涌上来的受害者和凑热闹的人，大声喊道：“挤什么？往后退！”

警戒线外站在一旁看好戏的观众有抱着手臂东张西望的；有高举着手机拍视频的；也有低头和同伴一起指指点点的……

吵嚷的声音络绎不绝，这片大厦已倾的废墟周围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梁晴和吴锋还没能挤到里面去，就在推来搡去的人群中听到前头传来愤怒的呐喊：“那是我的儿子啊！”

这声哭喊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响彻天际。树上的麻雀被惊得不停地扑棱翅膀，展翅往上飞，在天空中盘旋着，将人间的一切净收眼底。

拉扯着的人群似乎停顿了几秒，又开始争先抢后地往前蠕动。

站在前排的看客游移的视线定格在那位母亲的身上，她的头发早已散乱，好像冬日里的一堆杂草，苍白的脸庞淌满了泪水，嘴唇因为沉痛而上下颤抖着，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梁晴奋力往前挤，呼了一口气，刚抬头就看到她眼睛通红地盯着眼前的警察说：“我什么赔偿都不要！我只要他回来！”

警察按住她的肩膀，说：“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她仰头看着警察，“你要我怎么冷静？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是一件东西！多少赔偿才算够啊？多少钱都买不回来！！！”

“他已经死了。”警察无奈地说，“这位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儿子的遭遇我们也爱莫能助。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亲人死亡这件事，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梁晴看着前面的人。

看上去并不年轻的母亲肩膀薄成一张纸，她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个既定的事实她心底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接受不了，可是却又不得不接受。

人死不能复生。

多么残忍的六个字。

多么无情的一句话。

太阳一脚踏进云层，天空也随之黯然。

警察见她不再言语，以为她终于镇定了一点，松了口气，手掌也松了力道，却不料她整个人突然软下去，又赶忙伸手扶起她。

羸弱母亲的身体犹如一滩烂泥，失去了所有支撑，任由警察怎么捞起她，她的腿都如一只弓起的虾子，无力地垂着地面上。

她低着头，两侧的头发顺势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梁晴离得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别看了。”吴锋挤到她身旁，从双肩包里掏出摄像机，“来，帮我搭把手。”

梁晴转过头，见吴锋一手扶着肩上的摄像机，一手调整镜头。她问：“我要怎么做？”

吴锋快速调好了对焦模式，将扛着的摄像机换了个方向，移到她右侧，“你就放在肩上扛着，尽量不要动。这个机子比较重，手一直抬着会很酸。”

梁晴照做，果然如他所说，这台摄像机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右肩上，像是扛了块重石头。

吴锋再次确认了镜头的对焦和方向，告诉梁晴：“这个是快门键，摁下它，就会开始录制。”

梁晴的头偏着，眼睛看向机器：“好。”

他看向前头，眼珠从左滑到右，似乎在寻找采访的目标，“等下我会去找人提问，你注意检查摄像机镜头，拿稳一点。”

“好。”

“我要开始采访，你就可以开始录了。”

梁晴点点头。

吴锋又叮嘱一句：“这里人多，你小心一点。这摄像机不便宜，磕碰两下都是不少的损失。”

梁晴端着摄像机的手紧了紧：“好，我知道了。”

吴锋往离得最近的一个警察走去，他穿着警服，笔挺地站在闹哄哄的人群前面，时刻盯着面前的状况。

梁晴扛着摄像机亦步亦趋地跟上吴锋。

吴锋右手抬高，拍拍警察的肩膀，还没碰到他的衣服就被一把掐住手腕。

警察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吴锋笑了笑：“警察同志，方便问几个事情吗？”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想做个采访……”

警察打断了他，反问道：“你是电视台派来的？”

吴锋说：“不是，我是平城报社的。刚接到通知，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警察面无表情，干脆地拒绝：“不接受采访。”他皱着眉头，把手里的警戒线绷直，冲后面的人喊：“说了往后退，往后退！听不明白吗？！往前瞎挤什么！”

吴锋闭上了嘴，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不小心踩到后面的人鞋子，那人扯了一嗓子：“长没长眼睛啊？后面一个大活人看不见啊！”

吴锋回头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他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梁晴，她的脑袋被摄像机挡住，一边肩膀往下歪着，双手有些费劲地抬着摄像机，整个人姿势看上去很怪异。她虽然在人群中稍微靠前一点，但还是免不了被旁边的人挤到肩膀或是撞到胳膊，可就算是举步维艰，摄像机还是被她牢牢护在肩膀上。

吴锋朝她走去，伸出手说：“给我吧。”

梁晴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还没开始录吗？”

吴锋说：“没事，我先拿着。”

梁晴小心翼翼地将摄像机递给他，等吴锋拿稳后，才忍不住甩了甩肩膀。

吴锋见状，笑着问：“胳膊举酸了吧？”

梁晴正想说还好，脸上一湿，她甩动的手停下，仰起头看去，眼睛里又落入一滴，沾湿了她的眼睫毛。

下雨了。

雨下得毫无征兆。

雨点如倾洒的豆子，一股脑地洒落在城市这一处，仿佛对这一场纷杂的喧噪忍无可忍，急于冲刷世间的一切。

吴锋也意识到了天气的突变，赶紧背过身把摄像机装进背包里。

突如其来的雨让原本围成圈的那些人纷纷向四处逃窜，慌乱地寻找避雨的地方。

梁晴再次将目光转向那个依旧瘫坐在地上的母亲。她垂着脑袋，耷着肩膀，对周遭的一切都无动于衷。豆大的雨点砸在她的头顶，不过片刻，她浅白的T恤就已经紧紧贴在身上，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十分明显。

树叶承接了急速下坠的雨珠，雨珠从树叶滑落而下，滴落在泥土中。劲风也开始刮起，吹来了空气中飘散着的腥潮泥土味道。

人群散去，警察收起警戒线，依旧站在原地。有个小护士匆匆跑过来，询问其中一个警察：“家属的情绪现在稳定一点了吗？”

那个警察没有回答，看向在雨中缩成一团的女人。她双手环抱着自己，冷得浑身发抖。

护士的语气中带了点急切：“我们的救护车马上就要开回去了，麻烦你们帮忙问一下死者家属，她是决定捐献死者的器官还是选择直接送他去殡仪馆火化。”

警察一时无言。

女人一动不动。

雨势渐大，护士抬手挡住，却还是睁不开眼睛，她提高了声量喊道：“麻烦了！”然后急匆匆地跑向救护车。

梁晴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那边，一把伞落在头顶，她也没回头。

警察缓步走向女人，他蹲下身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对面女人微弱的抽泣声。

“他只有12岁。”

警察没有说话。

女人仍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天阴沉沉的。

只有大雨哗啦哗啦的声音回应了她。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隔着漫天雨幕，人和人之间都像是罩起了一层轻薄的纱。

互相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庞。

吴锋举着伞，看向梁晴：“你的肩膀都湿了，我们先去躲一下雨吧。”

梁晴似乎这时才察觉，身体往雨伞里避了避，却几乎和吴锋贴在一起，她顿了顿，抬脚往后退了一步。

吴锋也是一愣，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洗发露，淋过雨后，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从发间散开，萦绕在这把深蓝的雨伞下。他忍不住又深呼吸一下，感觉肺腑都舒畅了不少。

梁晴和吴锋往来时的那条路走去，吴锋感概一声：“还好我及时把摄像机放进背包了，这么大的雨，它淋到了雨我可就惨了。”

梁晴没有说话，默默低头往前走。

吴锋觉得奇怪，转头看着她：“梁晴，你怎么了？”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面颊两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她的眼睫也被沾湿，凝成一团，眨眼的动作也看的分明。

梁晴说：“我没事。”

“可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梁晴抬起眼看他：“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最近太累了。”

吴锋看着她疲惫的面容，说：“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恩。”梁晴手伸进帆布包，随意摸索两下，却什么也没摸着。

她蓦地顿住脚步。

吴锋问：“怎么了？”

梁晴抬起头，说：“我的手机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也不知道。”梁晴又翻了翻牛仔裤的前后口袋，也是徒劳。她知道是徒劳却还是那么做了，因为她清楚记得手机就是放在帆布袋里的。翻口袋不过是心理安慰而已。

吴锋见她有点无措，问：“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吗？”

梁晴没作声，算是默认。

吴锋安慰她：“你先别急，我给你手机打个视频电话看能不能接通。没准哪个好心人捡到会还给你。”

梁晴回想了一下刚才，抬眼看向他：“我得回去一趟。”

吴锋一愣：“什么？”

“你在这等我，我回去看一下。”话还没说完，梁晴就冲进了雨幕，一脚踩在水洼里，脚底溅起一片水花，只给吴锋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你回去现在也找不着啊！”吴锋冲她喊道。

雨势丝毫没有变小，梁晴却没有回头。她越跑越快，瓢泼大雨瞬间将她打湿，她的步伐也始终没有停下。

等她跑回破败的烂尾楼，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影子。只有漫天的大雨肆无忌惮地往下砸。

梁晴站在那里大口喘息着，雨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滑到下巴，滴落在已经湿透的衬衫里。

她撑着眼睛向四周望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大雨如注。

天地间只有滂沱的雨声。

梁晴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她转过身往回走。

“你是在找这个么？”不算陌生也不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梁晴捏紧了手，缓缓转过身。

成嚣拎着一个透明的方形塑料袋，里面装着她几年前的旧款红色手机。

梁晴冷冷地看着他：“是你偷了我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