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昼 第4章 第四章

司机把车开到文熙路附近，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他伸长脖子探出车窗看向外面涌动的人群，回过头对后座的人说：“看样子车是开不进去了。”

吴锋眼睛观望前方马路两边停着的车，“那我们就在这里下了，多少钱？”

司机拿出微信收款码，说：“表上都记着呢，63块5。”

吴锋扫了码，输入密码，然后把手机给司机看，说：“付过去了师傅。”

司机看了一眼手机，点点头，“行。”他又瞄了一眼靠在后座闭着眼睛的梁晴，笑了笑，“这丫头真可以啊，我车都快飙出去了还能睡着。”

“说明师傅你车开得稳。”吴锋也笑了一声，他把手搭在梁晴肩膀上，轻轻推了推：“嘿！醒醒，下车了。”

梁晴被惊醒，抬手随意揉了一下眼睛，“对不起，我居然睡着了。”她原本只是想眯一小会儿的，没想到一眯就眯到了终点。

吴锋说：“没事，也才刚到。”

下了车，两人并肩顺着人流往前方走去。

吴锋偏头看她，问：“昨晚没睡好啊？”

梁晴顿了几秒，说“算是吧，”

“你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其实也还好。”

“今天你还是早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早睡早起身体的精力才会更好。”

梁晴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问：“刚才打车多少钱？我转你。”

吴锋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梁晴转过头看着他。

吴锋笑着说：“真不用。”他长着一对浓眉大眼，笑起来浓眉舒展开来，眼睛明亮，嘴唇上扬时，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看起来就是典型的阳光大男孩。

梁晴坚持：“多少钱。”

吴锋在她沉静的眼神中止住脚步，“63块5。”

梁晴面色平淡地点开微信，“我扫你吧。”

吴锋也拿出了手机，他点了几下屏幕，把屏幕对着梁晴的手机。

梁晴看到不是收款码，愣了一下，还是扫了，申请添加好友，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通过一下，我把钱转给你。”

吴锋快速通过，笑着朝她晃了晃手机，“好了。”

“恩。”梁晴低下头把车钱转给了他，然后收起了手机。

两人越往前走，邻街市井的喧闹声音就愈发清晰。

路过一家便利店，吴锋说：“我买个东西，你等我一下。”话音刚落他就钻进了店里。

便利店的门自动往两边滑，机械地“叮咚”一声。

梁晴双手环抱双臂，站在店门口等他。

这条街的马路上已经停满了车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显得更为拥挤，马路两边的建筑都不算高，仅一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漂浮着的三两朵白云。

一楼的门面大都被用作商铺，挂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招牌，而原本洁白的墙面因为岁月的浸礼斑驳成块，像是印上了雾蒙蒙的铅笔灰。放眼望去，一排到底基本都是卖衣服的，男装、女装、童装，一应俱全。稍大的店铺门口会支起摊子，有店员大声吆喝，顾客拎着衣服站在旁边讨价还价。

好不热闹。

梁晴正瞧着，身后的便利店响起“叮咚”一声。

她转过身问：“买好了？”

身后的人却没有回答她。

梁晴疑惑地抬眼望去，神情忽然顿住。

周遭似乎也静了一瞬。

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很长，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到他嘴里斜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在阳光的照射下，白色的烟体十分刺眼，打出一道斜长的影子在他瘦窄的脸上。香烟和影子一白一黑，几近重叠。

听到声音，他偏头瞥过来一眼，定了几秒，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迈着长腿拐进便利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梁晴呆愣在原地，连吴锋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都不知道。

吴锋冲她面前摆了摆手：“梁晴？梁晴？”

“啊？”梁晴回过神。

吴锋失笑：“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没有啊。”梁晴下意识否认，她眨了眨眼睛，却又不由自主看向那条小巷。

吴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前边什么也没有，他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梁晴收回目光。她岔开话题，“你买了什么？”

吴锋手往前一递：“给你。”

梁晴接过，握住矿泉水瓶，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加速的心趋于平静。

“谢谢。”

“一瓶水而已，你老跟我客气啥。”

“有吗？”

“没有吗？”吴锋笑。

梁晴手握得紧紧的，“我们还是快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不用急。”吴锋老神在在地说。

“不用急？”

吴锋说：“刚才我跟便利店的店员打听了些事。”

“打听到了什么？”

吴锋看了梁晴一眼，她眼神里透着疑惑和认真，以及对未知的渴求，他一时停住了脚步。

梁晴问：“怎么了？”

“没事。”吴锋不自在地撇过头，“店员说，香榭公苑，也就是垮塌的那栋烂尾楼所在小区，当初建造的时候打的就是学区房的名号，因为附近两公里之内有个9年义务制的公立学校。这个噱头一出，吸引了不少外地务工的人来买房，他们想在这里定居，不过是为了孩子能获得更好的教育。房子贵点就贵点，只要是为了孩子，对于大多数的父母来说，高额的房贷又算的了什么呢。”

梁晴默不作声地听，不作评价。

吴锋接着说：“所以，这个楼层一开盘预售，就有了一大批的忠实拥护者争相购买。但楼盘初期的火爆售卖并没有办法填补开发商的资金链空缺，房子的建造一度陷入搁置，房子停工后，一拖再拖。最终的结果就是房子无法竣工，一直烂尾到如今。”

梁晴问：“那它怎么会忽然塌了？”

“这个房子烂尾已经有好几年了，刚开始有不少业主积极维权，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都被压下去了，今年三月份政府接管了这个项目，开始招商引资，但企业家都不是傻子。没有资金的入注，房子只能一直拖着。

而近几年春夏之际的降雨量是以往那些年的3倍之多，那栋房子由于当时建筑时偷工减料，导致它的承压能力根本无法抵抗自然灾害的侵袭。”

“在前段时间的暴雨冲刷下，豆腐渣样的房子终究还是溃不成军。”吴锋感叹一声。

手里的矿泉水瓶渐渐回温，梁晴甩了甩手里的水珠，“这些都是那个店员告诉你的吗？”

吴锋讲得口干舌燥，拧开瓶盖，嘟噜狂灌下一大口。他喝得太急，水从嘴里溢出来，他赶紧抬手随意一抹嘴，说：“没错。”

“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吴锋闻言惊讶地扬起眉梢，看着她赞赏一句：“你的质疑精神值得赞扬。”

梁晴说：“我只是觉得，一件事情的真假，不能只从一个人的表述中得出论断。”

梁晴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阳光将她白净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明暗各执一边。她的瞳仁与阳光交相辉映，像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澄澈透明，仿佛一眼能望到底。

“当然！”吴锋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她：“店员的亲戚当时贷款买了香榭公苑的房子，也是维权业主中的一员，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后面他没有再维权了吗？”

“这个店员倒是没跟我讲太多，毕竟是人家亲戚的私事。”吴锋干笑两声，“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说谎呢？要知道，群众的声音虽然是微弱的，但真实的成分居多。”

梁晴摇摇头，“她只是她，她不能代表其他人，更代表不了一个群体。况且，她只是旁观者，并不是当事人。一些话经由一些人的传达，原本的表达会大打折扣，更何况这是一件百折千回的事情。”

“但我们需要这些声音作为参考，然后去伪求真。”吴锋说。“哪怕只有一个声音。”

“是的。”梁晴抿起嘴，才感觉到嘴唇的干燥，她拧开水，喝了一口。清水润过喉咙，燥热稍稍得到舒缓。

吴锋看着梁晴额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和她郑重的神情，忽然笑了：“你以后也许会是一个好记者。”

梁晴抬手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为什么这么说？”

吴锋仍然笑着，整齐的牙齿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皓白，“一个记者，最基本的要求是需要有一颗保持对事物源源不断的好奇心。”

梁晴点点头，表示认同。

“而一个真正的好记者，要勇于探索，敢于质疑，并且能还原给人们事件中最接近原始的真相。”吴锋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他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迥然不同，“很多人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这个世界上，能够为自己豁出去的人或许不在少数，但能为别人豁出去的人，聊胜于无。”

梁晴一时沉默，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烈日当空，十分灼人，连头发丝都是滚烫的。

阳光刺得人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梁晴眯着眼睛笑了笑，“吴锋，你太高看我了。我不是一个豁得出去的人。”

吴锋也笑了，“我也不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做接下来该做的事。”

二人相视而笑，并肩而行，一同去往熙攘的人群中。

他们身后的小巷角落，靠在阴暗处的人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随后快步离开，地上只剩下没有抽完的半截烟头。

穿堂风一吹，就卷散了烟灰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