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与千岁 第7章 第七章 进退

书房中的光线渐渐暗沉，高允祯处理完一堆繁杂的事务已是黄昏时分，她让锦华去知会管家一声不在府中用晚膳，而后自己骑马直接去往漪清苑。

门房上回见过高允祯，只是不晓她的身份，只知是得罪不起的贵人，且王总管吩咐过若这位贵人再来无须通报，直接请进府中。

杨昭不在府中，且他今日不一定会回来，高允祯从踏入大门之时就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便骑马跑来了，没有事先打听一下人在不在，也没通知一声就这么登堂入室，是不是太过于急切？

她饮了半盏茶，正犹豫要不要离开就见那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忙而来。

杨昭到她面前行礼问安，嗓音微微带喘：“让您久等，下官……”

“你忘了我上回说的话了？”

杨昭动了下嘴唇，心内几番拉扯挣扎：“下官不敢冒犯郡主，请您恕罪！”

高允祯沉默片刻，自嘲一笑：“督主何罪之有，今日我不请自来，也确实唐突，还请督主莫怪罪才好……”

杨昭眼中闪过慌乱：“郡主……”

“督主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高允祯说完不再看他，脚步匆忙往外走去，守在门口的王庆见她出来，忙开口请安见礼。

高允祯点了下头算回应，脚下不停出了漪清苑，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杨昭追到大门口已不见人影，身形微晃似站立不稳，身后的王庆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抬眼又见他眼眶通红，心中直叹冤孽！

徐老夫人寿宴当日，徐府宾客云集，皇亲国戚，朝中大员多数到场，没能来的也都备了寿礼，连陛下也赐下了多道珍馐菜品，场面颇为盛大。

戏台上正演着《八仙贺寿》，唱戏的是从畅春园请来的顶级班底。

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徐老夫人这桌是在场女宾中地位最高的几位，有几位王妃，太子妃隋景柔，高允祯以及徐阁老的夫人赵氏。

男宾那边徐谦与高明渊相谈甚欢，众人逢迎附和，其乐融融。酒酣耳热之时，有人起哄现场做诗来替徐老夫人祝寿，一人起头，自然有人跟随，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其中尤以沈文晋的诗作最为出色，将宴会喜庆的气氛推向最高点，赢得满堂喝彩！

女宾这边都看向沈文晋，未出阁的女子皆目光灼灼，芳心浮动，夫人们就矜持许多，但也不掩欣赏之意。

高允祯有些意外沈文晋也在受邀之列，忽闻隔壁桌有人鼓掌叫好，转头望去见是徐瑛，后者似有觉察，与高允祯目光相接，眼中带着挑衅与敌意。

高允祯回以礼貌的微笑，淡定地转开视线，看来沈文晋来此多半是徐瑛的意思，但徐谦似乎也颇为欣赏沈文晋，有意拉拢……

以她对沈文晋的了解决不会喜欢上徐瑛这样骄纵跋扈的女子，徐瑛实在没必要对她充满敌意，本质上其对手不是任何其他女子，只是沈文晋罢了！男人喜欢你，你就是赢家，不喜欢皆是枉然。

一场寿宴结束，宾主尽欢，与主人告别后，高允祯与隋景柔相携出了徐府，至东宫车驾处，隋景柔停下脚步：“我今日总算看清楚这位沈大人长得何等俊俏模样了，又这般文采斐然，也难怪令这京中的女郎们如此痴迷！这样出众的男子，你真能放得下？”

高允祯笑道：“他再好也非我良配，有何放不下的，若让太子哥哥听见嫂嫂夸赞别人，恐怕要吃味呢！”

隋景柔失笑：“说你的事呢，又东拉西扯，罢了，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这时，徐谦与高明渊也出来了，后头还跟着几位朝中大臣，沈文晋也在其中。

互相道别后，高明渊走到隋景柔身边，温柔地替她拢了下披风，眼中含着柔情蜜意，转头见高允祯面带促狭，低头轻咳一声，对这个妹妹日常叮嘱几句便与隋景柔登车离去。

曲终人散，高允祯叫上锦华也准备走人，转身见沈文晋站在不远处，眼睛盯着自己，不禁身形微顿：“沈大人有事？”

沈文晋眼神微闪，迅速撇开视线，神情略微怪异，高允祯只觉莫名其妙，不再理会，登上自家车驾，车轮滚动中，她隐约听见徐瑛的声音。

“沈大人，你等等我……”

她掀开车帘往后看，见徐瑛竟然扯住了沈文晋的袖子，在徐府门口就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拉扯一名男子，果然是徐瑛的作风。对比起来，她从前对沈文晋算是相当含蓄了，沈文晋许是没见识过这般胆大妄为的姑娘，被扯住袖子一时不得脱身。

马车越跑越远，高允祯有些遗憾未能看完一出好戏，放下车帘，靠着垫子闭目养神。

锦华见她神色恹恹，关切道：“郡主可是累了？”

高允祯闭着眼睛：“锦华，你可有喜欢的人？”

锦华圆圆的脸蛋微红：“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有别的意思，有感而发罢了。”

所谓有感而发，不过是想到了杨昭，那日她故意负气离开漪清苑，想以退为进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不料这人竟如此沉得住气，之后没有任何行动，似乎只是一件不必处理的无关紧要之事，若非前生种种，知他甚深，她会真以为那人毫不在意。

以退为进不行，那就再施一计，不达目的不罢休，实在不成，学那徐瑛的大胆作风也不错！

次日，端亲王高济顺利抵京，进宫面圣之后于戌时一刻才回到府中，见到高允祯，一番关切言语之后才去沐浴更衣，而后父女俩一起吃了顿温馨和谐的晚餐。

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高允祯同样心情复杂，心酸愧疚难以言表。

高济若有所觉，欣慰不已：“沅沅长大了，父王也老了。”

高允祯鼻尖微酸，正要说话，门口的婢女进来禀告说郭姨娘求见，高允祯不动声色。

高济执杯的手微顿：“让她回去，本王有空自会去看她。”

婢女应声退下，气氛突然滞住，高济沉默片刻：“你母亲可还好？”

高允祯看着他的眼睛：“母亲过得挺好的，庵堂里清净，没有烦心之事，她的身体也康健许多，每日受佛法熏陶洗礼，心境变得通透豁达，不为外物所扰。”

高济转开脸看向别处：“你哥不回来，你母亲也不回来，过个年只有咱爷俩……”

高允祯劝解道：“边境不太平，北漠人虎视眈眈，哥哥驻守军中难以脱身无可厚非，母亲过惯了清净日子，不愿被打扰也能理解。”

高济轻叹一声，神色倦怠。

高允祯斟酌片刻：“您也许久没见过母亲了，得空去看看吧。”

高济沉默一瞬才涩声道：“等年后吧，这个节骨眼上实在脱不开身。”

高允祯不再多言，父母之间的心结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至亲至疏是夫妻，曾经真挚的感情会随着时光的消磨而暗淡，因现实产生裂痕，时光可以消磨一切，也可消磨伤痛。

除夕夜，皇帝大宴群臣于兴庆宫，丝竹管弦之乐充斥整个宫殿，年轻貌美的宫女随着音乐舞动着柔软的腰肢，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奉至桌案。

帝后端坐其上，百官齐声敬贺，烟花冲入漆黑的夜空，瞬间爆发绚丽花火，响彻天际，刹那芳华。

在这片烟火下，杨昭只觉孤寂萧索，这世间的热闹与他何干？他于黑暗中踽踽独行，所在意的唯有那一轮心尖上的明月罢了。

除夕宫宴，杨昭伴驾，直至三更过后才得以回去休息，走到司礼监门口见尚食局的女官顾菀等在那里，手上还提着食盒。

杨昭面无表情，眼底幽深一片，王庆在心里直叹气，这人怎么又来了，胆子也是真大，竟敢对督主存非分之想！

顾菀见到人，连忙上前行礼后道：“下官做了些饺子，请您品尝。”

王庆忍不住想要点头称赞，真是有心啊！知道督主是凉州人，特意做了饺子巴巴送来，司膳房今日必然忙得脚打后脑勺，回去必然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处理。

杨昭态度十分冷淡：“顾司膳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带回去吧，日后也不必再费心，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落人口实，于你我都无益处。”说完便自顾离去。

顾菀脸色顿时青白一片，有些委屈的咬着唇，望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欲言又止。

王庆不忍心，却也顾不得她，劝慰一句便跟着杨昭的脚步而去。他实在爱莫能助，督主这心里满满当当装着一个安阳郡主，别人又怎入得了眼！

顾司膳虽然也挺漂亮，但跟安阳郡主确实不能比，不过依他所想，撇开外貌不说，顾司膳才是那个适合督主的人，毕竟身份匹配，且顾司膳温柔解意，知冷知热，不似那安阳郡主……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年初三，高允祯被周婧仪召进了宫，其间在东宫吃了顿饭，陪着隋景柔下了几回棋，又陪周婧仪看了两场戏，其余时间便自己看看闲书……宫中规矩多，妃嫔宫女们的生活也是千篇一律的乏味，加上天气寒冷，也没什么消遣。

高允祯在宫里住了几日，不料出宫那日在正阳门外遇见了杨昭。

见到她，杨昭迅速垂眸遮掩住眼底的酸意，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见过郡主。”

高允祯心气不顺，不过半月未见，眼前这人怎的把自己折腾至此？原本脸上还有点肉，如今却两颊凹陷，憔悴不堪！

感觉到她迫人的目光，杨昭微弯的背脊如绷紧的弦，锦华见自家郡主一言不发，面色不善地盯着督主大人，吓得大气不敢喘，郡主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气氛压抑，王庆心里头也叫苦不迭，这位姑奶奶又怎么了？督主何苦这般自讨苦吃，这几日郡主在宫里，他整日坐立难安，神思不属，今日听说她要出宫，终究按耐不住算准时间等在这里，可人家又如何明白这九曲回肠的痴意？

高允祯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抬眼见一名女官领着两名宫女已经走到近前。

为首的女官正是顾菀，她远远就认出杨昭，见他似遇上什么麻烦，不及多想便上前来想替他解围，走至近处才认出找麻烦的人竟是安阳郡主，不禁疑惑，这两人会有什么过节？

压下满腹心思，对高允祯屈膝行礼：“下官见过郡主。”

高允祯看了眼她身后提着食盒的宫女：“顾司膳这是要去往何处？”

顾菀回道：“下官正要去往华清宫，贵妃娘娘近来失眠多梦，脾胃失和，下官奉命做了些药膳送去。”

这宫里就只有一位贵妃娘娘，高允祯瞥了杨昭一眼，见他无甚反应，心里舒坦了些：“如此，顾司膳快去吧，莫让萧贵妃久等。”

顾菀低头应是，做礼告别，同时眼角余光瞄了眼杨昭才错身而过。

高允祯眼神微深地看着她的背影，敏锐的捕捉到了顾菀方才那看似不经意的余光，不禁有些想笑，她前世做阿飘的时候就见过这个顾菀给杨昭送各种吃食，一直被杨昭冷待也未见弃馁，情真意切，是个心性坚韧有情有义的女子，可叹一片痴心用错了地方……

她将目光转回杨昭脸上，顿感挫败，这人的心如千年寒冰一般难以化开，心墙高筑将别人隔绝于外，也隔绝自己，不让人窥视其一丝半点的真实，却又渴望温暖，小心翼翼地试探后总会缩回坚硬的壳里。

“督主特意在此等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庆很是惊讶，她怎么知道督主特意等候？

杨昭长如密扇的眼睫猛烈颤动：“下官是为上次之过来向您道歉，盼您消了气，莫同下官计较。”

高允祯逼近两步：“就只为了说这个？”

杨昭的头垂地更低：“是。”

“督主何错之有，上回之事是我失礼，还望督主见谅才是。”高允祯眼底闪过失望，转脸看向别处：“若无他事我便失陪了，督主自便。”说完与他擦身而过，锦华连忙跟上。

杨昭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忍受着弥漫心间的酸楚之感，紧抿嘴唇，眼尾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