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停了,次日天气晴朗,一扫多日阴霾,高允祯一早起来让人备好马车,带着锦华和四名护卫前往静慈庵。
京郊三十里外有一处高山,静慈庵就坐落于半山腰的枫林之中,入秋时节,红枫遍野,美丽壮观,可惜现在并非赏景的好时机,雪压枝头,万物萧条。
到静慈庵已近巳时,庵堂外已有几辆马车停靠,因周婧倩身份尊贵,自有一处独立院落居住,护卫不便入内院,高允祯只带着锦华。
周婧倩正在屋里煮茶,这位端王妃虽已年近四十,却未见衰败之色,且气质温婉从容,端方明丽的外表下又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当年的周家双姝也曾惊艳无数人,姐姐周婧仪雍容华贵,妹妹周婧倩气质卓然,姐妹俩皆嫁入帝王家,一位做了中宫皇后,一位做了端亲王正妃,令人羡煞。
高允祯来得突然,周婧倩见到女儿颇感意外,忙起身为她抚去披风上的雪花:“雪天路滑,怎的突然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高允祯看着周婧倩不禁眼眶泛红,倾身抱住她,从她那里吸取久违的温暖,这是她跨越生死才得以重见和触碰的至亲,想到前世母亲知道自己死讯时那悲痛难抑的眼神,父亲和兄长泪流满面的模样,高允祯只觉愧疚自责。
周婧倩突然被她用力抱住,神情不禁凝重:“莫非真出了什么事?”
高允祯赶紧摇头:“没有,别担心,女儿就是想您了。”
周婧倩再三追问,见她真没什么才安心下来,将人拉着坐下,又倒了杯茶给她。
“前日我收到你姨母的信,她信中说起了你的终身大事,你心里究竟是何想法?”
高允祯正色道:“无论我什么想法,选什么样的人,您都会理解吗?”
周婧倩眼神微深:“你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即便我不能理解,也不会过于指责,只是凡事三思而行,想想能否承担最坏的结果,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您说得对,路是自己选的,结果好坏都尽力承担便是,只是我现下还不想成婚,待日后有了人选,我会带他来见您。”
见她自有主见,周婧倩心中发酸:“这几年我常居于此,不问世事,对你和允礼也少了关心,实在颇多亏欠。”
高允祯坐到她身边,挽住她纤细的手臂:“我理解和尊重您的选择,大哥亦不曾怪过您,您不要有愧疚之心,您赋予我们生命已是莫大的恩德,如您所言,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各有各的缘法。”
周婧仪感叹又欣慰:“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高允祯笑道:“也该懂事啦……”
母女俩聊着聊着就到了午膳时间,锦华端了斋饭进来,几人用过饭食后,高允祯陪着周婧倩午睡了片刻,睡醒后又下了会棋,不知不觉便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夜幕降临,比丘尼们用过晚饭后开始修晚课,然后各自回屋休息,庙中四处都十分清静。高允祯在周婧倩的藏书中随手找了本风物志来看,母女俩各自捧着书,偶尔交流几句个人心得,颇为温馨惬意。
不知不觉到了就寝时间,锦华铺好了床开口提醒两人:“王妃,郡主,已过亥时。”
周婧倩抬头看向锦华,柔声道:“是该歇息了,辛苦你了,这些年多亏你照顾郡主。”
锦华连忙道:“您折煞奴婢了,照顾郡主是奴婢份内应当之事。”
高允祯放下书:“母亲,您就别说这些了,看把她吓的!来,让女儿服侍您安寝吧。”说着便起身帮她解了发髻,拿过木梳帮她梳理头发。
周婧倩嘴角含笑,任其施为,待收拾妥当,母女二人便缩在一张床上,又说了会儿话才抵足而眠,锦华收拾妥当便在隔壁的屋中安置。
一夜好眠,高允祯在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中幽幽转醒,侧过身便看见周婧倩恬静柔和的脸,这感觉真美好啊!
用过早饭,高允祯对周婧倩道:“母亲,我想去外头走走。”
周婧倩嘱咐几句便由她去了,高允祯带着锦华去往前殿,此时刚下了早课,比丘尼们纷纷前往膳堂。
高允祯在功德殿捐了香油钱,而后前往正殿,看着佛祖俯瞰众生的慈悲面容,虔诚跪下,她从前不信鬼神,但亲身经历重生这种离奇之事,至少该心存敬畏!
锦华在旁疑惑,郡主以往只添了香油钱便走,从不曾进来拜过佛,今日怎的有此一举?郡主近来的言行举止真是愈发难以捉摸!
高允祯全神贯注摇着签筒,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亦随后在她身旁跪下,闭上眼虔诚的祈求着什么,高允祯起身时不经意间一瞥,不禁瞳孔紧缩,面色几番变化,一时愣怔。
这女子便是沈文晋之表妹,前世害她坠崖的凶手柳云眉,当真是冤家路窄!
柳云眉心思敏感,觉察到旁边有压迫似的目光盯着自己便抬起头来,意外看见对方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又通身贵气,气质高华,不敢得罪,便出声有礼道:“这位小姐有什么事吗?”
高允祯勉强压下剧烈翻腾的情绪:“无事,只是见姑娘如此专心虔诚,一时好奇罢了,不知在为谁祈愿?”
陌路之人问这话实在莫名其妙,柳云眉心中不悦却未曾表露于面上:“是为我姨母和表哥祈福。”
高允祯勾了下嘴角,眼神幽暗:“姑娘如此诚心,他们若知晓了想必会很感动吧!”
柳云眉道:“姨母和表哥待我很好,都是应该的。”
高允祯沉默几息才道:“不打扰姑娘了。”说完转身往殿外走去。
柳云眉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不禁蹙起秀眉,压抑不住心底莫名的不安和敌意,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高允祯走到门口又看见两个认识的人,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一个两个都来上香礼佛。
薛潘与魏思羽也看到了高允祯,皆微微愣了下才走到近前见礼:“见过郡主。”
“两位不必客气,你们也是来求签的吗?”
薛潘点头:“我陪思羽来的。”
魏思羽也不知被戳中什么心事,面带薄红,欲盖弥彰道:“我是来替祖母点盏长明灯的。”
高允祯笑道:“原来如此。”
虽在大大小小的宫宴上见过无数次,但毕竟不曾深交,自然没多少话可说,寥寥几句就结束了一场社交。别人的事她也懒得探究,只不过京中尚未婚配的女子多是来此求姻缘,薛潘与三表哥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应该是说的实话,那魏思雨却待字闺中尚名花无主,想来替祖母点灯是真,来求姻缘也是真。
两方别过,高允祯走到不远处的菩提树下,解签的师太请她坐下,高允祯递上竹签,等候解答,她来过静慈庵无数次,好些师太都认得,这位倒是面生得很。
静玄看了看签文才抬头正视高允祯,她眼中浮现些许惊疑:“施主从何处来?”
高允祯心头一跳,极力冷静道:“师太以为呢?”
静玄静默片刻又道:“佛说三千大千世界,不管施主从何而来,既然来到此界便为天意,前尘往事皆可抛却,境随心转,时移世易,施主遵从本心即可。”
高允祯心起疑云,又无法坦言相问,难道她并非重生于原本的世界,而是来到了与原本世界相似的异界?
静玄见她轻蹙着眉头,眼神不定,遂轻声安抚:“施主不必过于忧心,既来之,则安之。”
高允祯暂时收回繁杂的思绪,点了点头:“多谢师太点拨,告辞。”
她离开片刻后,柳云眉来到解签处,静玄看了签文,直言不讳道:“施主所求不过一场镜花水月,莫生执念为好。”
柳云眉面色微变:“师太此言何意?”
静玄道:“施主心中自有答案,姻缘天定,强求不得,若执迷不悟,终害人害己,望好自为之。”
被静玄一双慧眼看着,仿若洞悉一切,柳云眉勉强扯出笑容:“多谢师太解惑。”说完起身行礼后转身离去。
这时,魏思雨和薛潘也从大殿出来了,一样的解签流程,静玄看了签文又观魏思雨的面相后道:“佛说人有八苦,而这‘求不得’可避免,施主需放下执念,方得解脱。”
魏思雨脸色有些难看,姿态傲慢:“若我非要去求呢?”
静玄左手捻着佛珠:“阿弥陀佛,贫尼言尽于此,听与不听,施主自行判断。”
魏思雨压下怒气,起身道谢后拉着薛潘便走。
薛潘见她面色不虞,斟酌道:“许是那位师太解错了签,别太放在心上。”
魏思雨轻叹:“她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我实在放不下……”
薛潘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这位好友心系沈文晋,曾有意示好,但沈文晋自视甚高,防备心重,实在不好接近。
说起这个沈文晋,真可谓男颜祸水了,自那场簪花游街之后,就成了京中无数待嫁女的春闺梦里人,也不知惹多少女子芳心暗碎!追逐他的贵女多不胜数,其中以安阳郡主动静闹得最大,还有俆四小姐也不遑多让,但都未能如愿。那沈文晋对这些天之骄女都不假辞色,恃才傲物至此,也不知何等人物能让他动心?
而自己的心事亦不好与人倾诉,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和要共渡一生的人都彷徨茫然得很!她向自家兄弟打探过三皇子高明骏的为人,似乎是个性格爽朗的人……世家贵女看似风光,可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不过是巩固家族权势的工具罢了。
这边高允祯回去后,周婧倩见她似有心事,关切道:“方才出了什么事?”说着看向锦华,后者懵懂摇头。
锦华只知郡主解签后就不太对劲,那师太的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也不知有何不妥之处?什么此界外界?王府待下人宽容,她虽也跟着主子识得些字,但要理解超过认知范围外的东西着实为难。
高允祯摇头:“没什么事,您别担心,就是有些乏了,休息下就好。”
见她不肯说,周婧倩压下疑虑,也不再多问,孩子大了,总会有些心事。
高允祯在静慈庵里住了小半个月才回了王府,若非年节将至,需出席宫中大小宴会,人情往来诸多繁杂之事,她还舍不得走呢!
不由感叹自己这性子真是变了许多,从前在一个地方呆上十天半月那得憋闷死,总是想着往外跑,呼朋唤友不是出城跑马打猎,就是四处吃喝玩乐凑热闹,一刻也闲不住,当真是纨绔女做派啊!
如今一盏香茗,一碟小食,一本闲书便可消磨半日光阴,还惬意无比。
这日恰逢小年,京中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高允祯一进王府大门就见下人们在管家李忠的指挥下各司其职打扫着院落。
李忠见主子回府,忙上前见礼并汇报府中事务,高允祯边走边听,一路到了书房。
李忠将核对好的年末总账呈上,包括府中各项开支和各处庄上收成,还有迎来送往年节礼单。
交完了账册,李忠接着道:“王爷来信说最迟腊月二十八就能回来。”见高允祯点头,又道:“后日是徐老夫人七十大寿,徐家已派差人送来请帖。”
高允祯不太清楚库房里有些什么东西,便问:“您看送什么合适?”
李忠回道:“年初时西戎进供一批珍稀古玩玉器,陛下赏赐下来,其中恰有一幅百寿图,乃前朝文豪闫旻墨宝,据传此图正是为贺其母八十大寿所作,而其母至九十二岁高寿才身故,寓意甚好!”
闫旻,与贺兰蕴,温彧筠,谢苻并称大楚四大家,但后来爆发五王之乱,令曾创造无数辉煌的大楚王朝分崩离析,导致中原陷入几十年的战乱纷争!走马灯一样的政权交替,礼崩乐坏,无数名人典籍被焚毁,现今这几人存世真迹都不多,非常难得珍贵。
高允祯表示同意,李忠继续禀报:“徐五公子几人来过一回,听说您去了静慈庵,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见她有些心不在焉,李忠准备告退时又听她问:“可还有其他什么人来求见过?”
李忠仔细回忆了一下,如实道:“不曾有别什么人。”
高允祯轻哼一声,坐了片刻才压下心中郁闷,看着半人高的账册,打起精神开始处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