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臻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
前些日子宫中太医为他诊脉告知他不宜动气,可这些日子他就没有一天舒心。
新皇登基,风云变幻,司空李帆骏与大将军高肃卿分庭抗礼已成定局,朝中群臣忙于站队。
有心向司空投诚的,摸不清李帆骏的喜怒,便曲线救国,纷纷来找与司空关系密切的他。
林枫臻忙于政务已经很疲惫,又要抽时间接待这些宾客。
而来访者不知是否提前统一了口径,每个人都要把高家骂一遍。几日下来,林枫臻已经到了听见高这个字头疼烦闷的地步。
本来他想借着这次春评宴转换一下心情,不料这群姓高的居然直接舞到他眼前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相较之下,李斥啼的反应就平静很多。作为李帆骏同母兄弟,他和兄长一样,都揣着满腔深沉心机。
分明比林枫臻早到许多,却还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台上江饮秋以一敌多。一句“干得漂亮”,姑且算履行了他兄长交代的“品评”任务。
林枫臻走到高佑衹面前站定,眼中厌恶无需掩饰。
“这就是高将军教导出的好子孙。”他语气相当恶劣,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既然尔父无能,便由本官代为教导!来人!”
“在!”
“掌嘴五十!”
“诺!”
眼看两个粗犷的府兵步步逼近,高佑衹彻底慌了。他整个人颤若筛糠,可不知是猪油蒙心还是怎的,居然死活说不出讨饶的话,还不忘威胁:
“你…你岂敢打我,我告诉你,我姑母、我叔叔是……啊!!”
他话还未说完,重重的一巴掌便落在了他浑圆紫红的脸颊上,紧接着,密集的巴掌如雨点落下,直打得他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像个圆球般在地上滚来滚去。
“一介布衣,狂妄无知、藐视君上、故意伤人,莫说打你,我便是杀了你也有理有据!”
林枫臻嫌恶地瞥他一眼,转而面向其他不敢作声的世家公子,冷言道:
“我看这春评宴也没有什么比的必要了!尔等皆出身世家,理应听受圣人之训,却眼睁睁目睹旁人恃强凌弱、以多欺少,当真是愚不可及,难为国家栋梁!”
这一句话若是作了真,在场世家子的官途差不多也就到头了。他们立马慌了神,纷纷下跪乞饶,连声哀求,林枫臻不为所动。
待到府兵回报五十下已掌毕,他才越过那倒在地上、脸青紫红肿宛若猪头的高佑衹,命令道:
“本次春评宴就此结束,诸位的表现本官会一一向各家家主展明。尤其是江公子,仗义出手,大仁也,司空大人定有重赏。至于高公子……”
他的声音瞬间低沉下来:“永不得入司空府!倘若再敢妄言,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的事了!”
除了哼哼唧唧趴在地上的高佑衹和江饮秋等人,其余公子无人敢提出质疑,只能哭丧着脸恭送林枫臻和李斥啼离开,准备回去接受父母的责骂。
高家随侍扶着被打得不见人样的高佑衹,小心翼翼地往外挪腾,期间还伴随着高佑衹的怒骂:
“狗奴才,仔细着点!诶哟我的嘴……”
“少爷,您别生气,回去好好养伤。到时候,咱去醉春楼好好乐呵乐呵,听说有个叫春归的妓子,乃是京城一绝啊!”
“绝?有多绝?嘿嘿,让我看……嘶哈我的脸……”
“欸少爷,您小心……”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凌易峥狠狠啐了一口:
“呸,狗东西,还有力气叫呢,那府兵下手还是太轻!”
江饮秋揉揉眉心,没有接话。一切尘埃落地,他那被愤怒支配的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迟来的疲惫贯穿了他的身体。困意袭击了他的头脑,几乎站着就能睡着。
“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哈欠……我已经,困得不行了……”
“得得得,我们这就走,不是少爷你别赖我身上啊!给我自己走!”
……
江饮秋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到的家、如何躺在床上的了。
他可怜的意志只撑到自己到马车前,屁股刚一靠上椅子便陷入昏睡。
说是昏睡,着实也没睡踏实。梦中,他看到了一个身披甲胄的男子,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
梦里的江饮秋几度想要去看男人的正脸,但不论如何,男子始终以背影对着他。
正当他执着寻找面对那男子的方法时,一个道士却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旁,幽幽念着一串诗:
“天地之栖谁主宰,人间万事总成虚。
百年未了三生业,半世犹存一卷书。
半生纠葛空自笑,姻缘起落有尽时。
阴阳已分长如许,徒留苦恨了残生。”
江饮秋不解其意,正欲追问,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回过头来望着他,眼下一处剑状胎痕教他触目惊心。
“江饮秋。”男子口中溢出鲜血,“我说过,再见之日,即为我死之时。”
“你……好自为之。”
“不,等等,等一下!”
江饮秋疯了般地向那人逐渐消散的身影冲去,可无论他怎么跑,都只能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老道依然站在他身边,微笑着望着他:
“此生已成孽缘,何必再苦苦追求呢?”
“不,不会,求您,求您让我再来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已在此徘徊许久,轮回不下千次,始终落得这一个结果,何必再试?”
“……我不会放手,纵使沦为孤魂野鬼,永远停驻于此,我也不会后悔。”
老道长叹一声:“痴儿!也罢,也罢,便成全了你。”
言毕,他一挥袍袖,江饮秋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缚住,不断下坠,整个人落入虚空中,仿佛永远也不会有所皈依。
“我会将你送回你二人相遇之初,只是离开后,你便会失去有关此地的所有记忆。”
“去寻他罢,江饮秋。”
江饮秋猛然从梦中惊醒,靠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这副模样惊到了打水进来的侍女。后者受到惊吓,水盆都掉到了地上,反应过来后,碎步跑出门高喊: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他醒了,他醒了!”
“真的?”
门外传来大哥欣喜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靠近他的房间。
江肃冬迈入房中,一眼就看到自家弟弟茫然地坐在床上,手还紧紧揪着被子,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走到江饮秋身边,用软帕揩去他额角冷汗,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浑小子,你吓死哥了!”
“哥……我,我睡了多久?“
“你那哪里叫睡,分明是昏迷!”
江肃冬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春评宴回来你已经昏迷整整三日,无数郎中快把咱家门槛踏破了也不知道症结所在。爹疑心是高家的臭小子给你下药,正准备拿刀去和他们对质。还好你醒得及时,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风波什么风波,那高家的臭小子把我儿子伤成这样,我不上门揍他一顿就算客气了!”
屋门再次被人推开,凌易峥和江父一前一后走进来。
江父明显余怒未消,脖颈还有些泛红,但在看到江饮秋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愤懑便迅速消褪。
“秋儿,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江父用从未有过的慈爱语气关怀道。
江饮秋受宠若惊,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就是做了个梦……”虽然不记得梦见什么了。
“没有就好。你在春评宴上的表现,林尚书都告知为父了,待你痊愈后,司空还要亲自嘉奖你。”
江父用粗糙的大手使劲揉了揉江饮秋的发顶,朗声大笑:“好小子,真给江家长脸!”
江饮秋侧头笑着躲避:“诶诶诶爹你轻点,我还晕着……”
“好了,爹,你快让阿秋好好休息吧。”
江肃冬唇角微扬,抬手把起了玩心的中年人推出屋去。
在合上门扉的那一刻,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弟弟,眼角泛红:
“你长大了。”
二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江饮秋和凌易峥。后者也不拘着,直接坐到床角,撑着脸打量着还有些迷瞪的人:
“终于睡醒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江府有多热闹。”
见江饮秋茫然地眨眼,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
“你因在春评宴上的表现而受到司空大人垂青,许多人赶来巴结,那真是门庭若市,送来的礼物能堆满整个院子!
“江伯父怕落人口实,哪敢收下,赶紧以你重伤未愈为由闭门谢客。除却各路郎中,他只见了一个人。”
“谁?”
“崔家公子,崔子歆。”
凌易峥眼底划过一抹憾色,神情有些愧疚:
“他跛着一条腿拄着拐进来,见到江伯父后执意下跪,在堂下还跌了一跤……听人说他这腿,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崔子歆心心念念的披甲从军、征战沙场,注定不可能了。”
江饮秋的手蓦地扣紧被单,指节惨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艰难地发问:
“那崔家呢,崔家岂能轻易饶了那混账?”
凌易峥笑容讽刺:
“自然不可能,崔大人第二天就上书朝廷讨要公道。更何况崔大人德高望重,闹出这种事,群臣也不会善罢甘休。可偏偏天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所有的控诉全被压下。又因为林尚书已经下令教训过,干脆大事化小,令高佑衹登门赔罪。可是直到现在,那混账都没道歉!
“更好笑的是,我们的高大将军,可能是担心自己被指责,连着两天闭门谢客,面都不敢露!整个高家,都烂到骨子里了。”
“......”
江饮秋垂下头,额前刘海在他面颊上洒下一片阴翳,遮住了他大半张面庞,神情晦涩不明。
崔子歆的惨状、高佑衹的得意、周围人的冷眼旁观,这些场景化作无数利刃贯穿了他的胸膛。
比起可能终身残废的崔子歆,自己让高佑衹出糗也好、林枫臻的掌嘴也好、所谓的登门道歉也好,都是那般微不足道!崔子歆……注定将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
他突然勾起唇笑起来,形容几分癫狂:
“岂止高家烂了,整个朝廷、整个国家都烂到骨子里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手指狠狠撕裂了布帛,指甲都要折断。
“为什么没有人……杀了那高家的傀儡皇帝?”
“你疯了,这话岂能乱说!”
凌易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一把关上了他床畔的窗户。
“高氏作恶自然可恨,但若是因此便生了谋逆之心,那就是千古罪人,要遗臭万年的!萧韩之祸,你可忘了?”
“……有这样的朝廷,无怪他们要反!”
江饮秋推开他,披衣起身,眼神阴狠得可怕。
“不是,我跟你这人怎么说不明白……你干嘛去?”
“出去走走!这里憋得我难受!”
凌易峥望着他的背影,摇着头无奈叹息:
“罢了,是我不好,偏偏在你刚醒时说这些,换个话题换个话题——你知道高家混蛋又干了什么荒唐事吗?”
你这算哪门子换话题?
江饮秋扣腰带的手顿住了,没好气道:
“他又干嘛了?没人骂他就别说出来气我。”
凌易峥嘿嘿笑了两声:
“别说,还真有人骂。不仅骂,还给赶出去了。”
“哦?”
江饮秋来了兴致,一边召人去为他牵马,一边催促凌易峥继续。
凌易峥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子,摇头晃脑道:
“就在昨儿个晚上,那高佑衹顶着他那张刚消肿的猪脸,带了三个随侍进了醉春楼,一进门就点名让楼里的琴师春归公子陪他。
“这位春归公子尽管出身风尘,却是有名的卖艺不卖身。这醉春楼也并非寻常花柳之所,里面的公子小姐皆有才傍身,因此大多数人都是来同他们吟诗作赋、切磋技艺的,鲜有贪图一时潇洒快活之辈。
“高佑衹进去前,春归公子正与宫中乐正在大堂交流琴技,围观者众。二人交谈甚欢之际,高家混蛋直接不顾阻拦直接闯入,上前去抓春归公子。
“春归公子的侍女见状,赶紧冲过去护住自家公子,大声喊人。醉春楼老板娘也跑过去拉扯,护院们全围过来。但即使如此,那姓高的还不算完,一口一个‘美人儿’,同时还动手动脚。
“乐正已至耄耋之年,素来恪守礼法、养性清修,哪见过这架势,也出声劝阻:
‘高公子,老朽难得有幸与春归公子切磋琴技,您若想要一睹春归公子风采,可再台下观赏,何必让彼此尴尬呢?’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混账居然直接骂起来,说什么‘你这白毛公,早该作土的人还惦记美色,还有快活的本事吗!你要是舍不得,不如让他坐你身上,我在上面……’”
“住口!”
江饮秋再也听不下去,气得险些扯断衣带上的腰牌:“这种恶心的话就不必说了,听着反胃!”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
凌易峥从家丁手中接过两匹马的缰绳,其中之一递给江饮秋,两人并肩向府外走去。
“总之那畜生就是说了这种腌拶的话,在场众人闻言无不震惊。老乐正气得脸红脖子粗,整个人差点张仰过去,赶紧被仆人抬下去抢救,好半天才缓过来;而那春归公子……”
江饮秋心底无端一颤:“春归公子怎的?”
凌易峥轻笑,眼神略带敬佩:“春归公子更是个有气节的,绝不可能忍受这等欺侮。他当场抽下两根发簪,攥在手里,一根直指高佑衹眉心,另一根则抵上自己的咽喉。
“‘春归虽是微贱之身,也不会平白受此侮辱!’他红着眼,咬牙说出这句话,‘若公子执意羞辱,只能请你与春归共赴黄泉了!’
“他这话一出口,情况可就严重了。最先发怒的是他的侍女,不过十岁的小姑娘,骂起人来却一点不怵。她流着泪挡在春归公子身前,指着高佑衹大喊:
“‘你这无耻的登徒子!家中人死绝了竟管不住你这只疯狗,跑出来害我家公子!我不晓得你是谁,但若是伤了我家公子,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府门上,化成厉鬼教你这混蛋不得好死!!’
“围观的人里自然也不乏朝廷中人,这几日高家公子在春评宴上打伤崔子歆的风波还未平息,见此情景更加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出言指责,还有人当场要来笔墨就要写奏状,高声怒斥着高家的所作所为。
“那醉春楼老板娘更不是等闲之辈,见声势已起,便拨开人群缓步走到羞愧难当的高佑衹面前,笑吟吟道:
“‘公子,醉春楼有醉春楼的规矩,除却皇上,什么人来到此处都要守我秦阿蛮的规矩,不信你大可问问你周围这些大人们。而现在,公子,你强抢我家孩子,又气晕了乐正他老人家,按理说早该被逐出去。若您还想要替自己挣三分面子,就请在官兵到来前赶紧离开罢。’
“于是,那高佑衹就在众人的声讨中跟条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凌易峥牵着马笑得开怀:“我知道这事儿,还是听江伯父下朝回来后讲的,你是不知道今早朝上吵得那叫一个热闹,太后坐在后面脸都黑啦,哈哈哈。”
江饮秋点点头:“确实解气,真没想到高佑衹受过一次罚还敢如此猖狂。”
“他以为春归公子不过是个乐妓可以任他欺侮,却没料到醉春楼里的人可比那群畏首畏尾的世家公子仗义多了。”凌易峥道。
江饮秋垂首盯着脚下的石板路,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启唇:
“可我还是觉得便宜了他。不过是骂了他几句而已,比起崔子歆的腿、险些被气死的老乐正和……受辱的春归公子,几句指责实在不痛不痒。”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凌易峥,牵着马的手狠狠捶了一下马腹:
“我有预感,当我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肯定会忍不住把他痛揍一顿!我会让他永远后悔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我想说那真是太好了,但是天杀的你没事锤马干嘛马要跑了!”
“啊?啊!”
江饮秋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受了惊的马拖拽着向前,整个人都掉到了地上,衣服被坑洼的石板路划得破破烂烂
路边行人见到有匹发疯的马冲了过来,纷纷尖叫着闪躲。江饮秋反应过来,赶紧单手撑着马背一跃而上,使出吃奶的劲往后扯着缰绳。
马嘶鸣一声,停住了。可江饮秋因为用力过猛,被直接甩了下去。
“啊!!”
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同时,一声女孩的尖叫在他耳边响起。
……得,还是撞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