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晴玉提着药包一拐一拐地走回来时,春归正靠在窗口给乐琴调弦。
见自家侍女这副模样,他连忙放下琴起身,把小姑娘抱到榻上:
“这是怎的了,一会儿不见伤成这样。”
小晴玉把药包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扁扁嘴:
“我买完药走在路上,有位公子的马受惊了。我本来已经躲开了,结果这公子居然从马上被摔了下来,直接撞我身上了,害得药都洒了一地,痛死我了。”
不过她很快便欢欣起来,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给春归:
“不过那公子人还不错,不仅帮我收拾好了药,还非要带我去看郎中。不过我怕公子你担心,就拒绝了,反正也没啥大事。他就给了我这个钱袋子,说是补偿。”
春归蹲下身,蹙着眉撩起小晴玉的裤角,整个小腿肚泛起一大片淤青。
“伤成这样不算大事,什么算小事?”
春归满眼心疼,想要教小姑娘好好爱惜自己,又不忍多责怪,赶忙从柜子里拿出止血消肿的药,细细地给小姑娘敷上。
“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就在原地不要动,求个好心人来醉春楼传话……不,我就不该让你这孩子自己出门。”
听到这话,小姑娘登时不乐意了,踢踏着床板使性子:
“不要嘛公子,我以前也没有受伤呀!一天到晚呆在醉春楼,闷都闷死了……”
“咳咳。”
她话未说完,春归便蓦地捂着唇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清秀的脸庞泛起病态的红。
小晴玉慌忙跳下榻,拍着春归的背替他顺气:
“啊啊我这记性,都误了公子吃药的时间!”
她把春归扶到榻上,忙解开药包,拈出两枚药丸来,又取来茶水把药丸溶在里面,侍候春归喝下。
药水入腹,春归脸上的浮红也逐渐消退。小晴玉长舒一口气,唤人取来药罐,坐在榻旁把药一一码好置入。
“麻黄、桂枝、杏仁、艾草,这些是专治公子咳疾的,一日三贴不得有差;人参,三七,五味子治心症。然后还有……”
她拆药包的手顿了一下,从一堆草药中摸出个金属的物什来——是一块圆形的腰牌。
“呀!”小晴玉一拍脑袋,“准是今天那位公子掉的,被我不小心拾回来了!”
江饮秋无奈摇首,从小姑娘手中接过腰牌:
“既是他人之物,就赶快还回去罢。上面这刻的是……”
江。
冰冷的凸起硌在少年温热的指腹下,有些疼痛。春归眸光微暗,手指反复摩挲着腰牌上的刻字,指尖轻轻颤抖。
他出神良久,直到小晴玉忧心地唤他,才将醒过来,把腰牌置于案上:
“看来是江家的信物,得快些给人家送回去。来人———”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刚才还喊着腿痛的小姑娘直接蹿了起来,单脚着地,抓起腰牌就往外蹦,一转眼就越过了门槛:
“公子我这就去还,你等我哈!”
“胡闹,你这丫头腿还伤着,赶紧给我回来!咳咳……”
春归连忙起身试图去追,孰料身体实在太不中用,刚跑到门前便觉得胸口憋闷,堪堪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几乎要把肺生生咳裂,只能目睹小晴玉连蹦带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皮孩子。
春归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胸口钻心的痒痛,强行控制自己咳嗽的频率。一转头,却看见一女子正快步走来,杏眸含怒,牢牢地盯着他。
“出来作甚,还嫌病得太轻?快些回屋里去!”
女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春归面前,一把将他推回屋里,态度不容置疑。
“宛姐姐,我……”
“别多说话,去榻上躺着。”
宛娘眉目清冷,一身鱼白细纱锻衫搭着湖蓝夹纱曳地裙,发挽灵蛇髻,斜插一枝白玉鹤首簪,衬着她如雪白皙的面庞,恍若天山雪莲清雅高洁,却教人难以亲近。
春归不敢不照做,解去外袍上了榻。
宛娘这才满意,兀自走到屋中央的茶几前坐下,从佩囊中摸出一袋白绿粉沫,洒了些许进杯中,令侍从沏茶。
“我昨日得了些西域的薄荷,据说磨制成粉后兑于茶水中,可解咳疾。我自是用不着,索性让你试试。”
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咸不淡,春归心底却涌起一阵暖流。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较之中原,西域的薄荷还要甘甜几分,通透的凉意滋润着隐隐作痛的肺部,沁人心脾。
春归将空杯亮给宛娘看,笑得眉眼弯弯:“多谢姐姐款待,很是好喝。”
宛娘唇角下意识地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发现自己失态,她故作掩饰地清了清嗓子:
“方才我看见你那小婢女匆忙跑出去,是做什么?”
春归老实交代:
“有名公子落了腰牌,我遣她去还。”
“是吗?可我瞧着她那欢天喜地的样子,不似如此。”
宛娘眼神带着审视,重重放下茶杯:
“春归,你把那孩子宠坏了。你看她昨夜是如何骂高家公子的,真是全无规矩!你若狠不下心教导,我就要替你管教了。”
春归忙敛起笑容,拱手告错:
“姐姐教育的是,但……晴玉毕竟是个孩子,而且昨天也是为我才如此失态……”
“你亦知道是为了你!”
宛娘冷言。
“昔日这种情况并非不曾有过,你总能圆滑解决,为何昨日偏偏寻死觅活,教所有人下不了台?高家公子何许人也,那老乐正尚且敬他几分,你岂敢抹他的面子?”
“……是春归的错。”
春归垂下眼睫,不动声色掩去眼底恨意。
“只因昨天,乃我父祭日。我悲恸欲绝却不得不强撑笑颜弹琴奏曲,已是疲惫不堪,却又遭那登徒子出言侮辱,所以才……失了理智,引起风波,望姐姐宽恕。”
宛娘闻言,半晌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语气软了许多:
“我也并非是为了罚你而来,主要是想提点你些。这几日你咳疾复发,不得见客,妈妈已经准了你的假;你那小侍女,这趟回来后短时间内也不得外出——我总有种预感,昨日之事,不会轻易了结。”
不会轻易了结?
春归柳眉绞起,感觉自己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侧目,望向窗外。云卷云舒,惠风和煦,商贩叫卖,孩童嬉戏,一如往常。
他摇摇头,说出的话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宽慰自己:
“我朝治法严格,这京城又是天子脚下,宵小之辈必不敢作乱。”
宛娘垂眸默默良久。最终,她叹息一声,端起茶杯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轻声道:
“是呀……希望这次,我的预感做不得真罢……”
-
另一边,长街上。
小晴玉把腰牌塞在怀里,贴着胸口放着,拖着受伤的腿,口中哼着小曲儿,一扭一扭地往前走着。
十岁的娃娃不知轻重,对疼痛也迟钝。区区扭伤,远不比闹市带给她的兴奋来的强。
为了庆祝冬去春来,每逢春分时节京城都会举办盛会。
小晴玉出来时,坊街之间已经拉起长缎,四下张灯结彩,街旁更搭起戏台,台上台下皆有大捧鲜花簇拥,芳香扑鼻。到了夜间,歌子伶人于花中翩然起舞,不知该是何等绝色。
路边有摊贩卖起了花灯,五文钱一盏,引得无数小孩儿争先恐后前去购买。
小晴玉自然也难以抵抗花灯的诱惑,可惜春归给她的零花钱早已花得七七八八。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不其然,只有三文钱,决计是不够的。
小姑娘嘟起嘴,用脚尖去踢路上的石子,满心遗憾。但很快,她便开心起来:
今天遇上的那两位公子看着蛮心善的,出手也阔绰,兴许自己交还了腰牌,还能讨得点赏钱。买了花灯后若还有余,再买点什么送给自家公子!
小晴玉如是想着,赶路的步伐都快了些。
只是,她毕竟扭伤了一条腿,再怎么快也不比平常。
眼看天色逐渐暗下,江府的影还不见,晴玉有些着急了。路过一条巷子前,她止住了脚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这条巷子应该可以直接到对面街上……”
小晴玉喃喃自语,望着昏暗无人的小巷,她踌躇不前。
春归经常教导她,一个人在外面走时千万要走大路,小巷是绝对走不得的。可眼下她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走大路的话恐怕到天黑都回不去。而春归也说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否则会有怪物吃掉她。
眼前幽深的巷子宛如野兽张开的巨口,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小晴玉打了个哆嗦,看看身后往来如织的人群,又想起那吃小孩怪物的传说,终于,还是决定踏入小巷。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小晴玉贴着墙慢慢往前走着,偶尔还有几个行人与她擦肩而过,可越往里走,人也就越稀少。最终,只剩下她一人,独行于巷子中。
小晴玉心跳如擂,只想快点走出这条巷子。可眼前的路不知怎的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无论她如何蹦、跳,跌跌撞撞地跑,好像都抵达不了目的地。
最终,她感觉到疲惫,贴着墙蹲在地上,被孤独逐渐包围,泪水也充斥着眼眶:
“公子……你们在哪里……呜,谁来带我出去……”
这时,她头顶上方传来了窗被推开的声音,可能是有人听见了她的哭声开窗查看。
小晴玉抬头望去,看见三楼一扇被木栅封住窗户人打开一条缝,一个辨不清男女的人正站在窗前,柔声询问:
“小妹妹,你哭什么,你家大人……”
然而,那人话音还未出口,就迅速变成了一声惊叫:
“站起来!!快跑!!!”
小晴玉被吓了一跳,浓烈的不安感充斥着她的心头。
她下意识照做了,不顾腿的疼痛,拼了命地往前跑!然而,没有跑出多远,她就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下一秒,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头发,像提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提到半空。
“他*的!死丫头,一转弯就不见了,原来是在这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掐着她的脖子,重重地给了她两个耳光。小晴玉的脸立马肿起来,嘴巴也被打破了。她挣扎着,恐惧让她无法遏制口中的哭喊:
“公子!公子!救救我,救命啊!!!”
“*的,别喊!你这个小崽子,再喊一句我就弄死你!!!”
另一个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手里拿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他走到小晴玉面前,捏着她的嘴强行把布塞进去:
“别他*喊了!刚才有人看见了你不知道吗!赶紧装袋子里走人!”
“切,知道了!”
那人扔下已经昏迷的小晴玉,从身后拖来一个大麻袋,直接把人装了进去。完成一切后,两人对视一眼,扛着袋子迅速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待有人赶到时,行凶者已经无影无踪,唯有一串头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声揭示着方才的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