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斥啼离去后,这个烂摊子就落到了副评审官手中。
说是评审,其实也不过是个七品外官。他供着这些公子还来不及,哪敢为难?
李斥啼前脚刚走,副评审后脚就令人撤了拒马,恭恭敬敬地把仍在气头上的高佑衹等人迎进来。
“呃咱们这个演武的规矩呢,是给各位公子呢每人三根红签,签上啊有咱们司空府的纹徽,可别弄丢了啊。”
副评审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话说得颠三倒四。
“各位公子可以自由选择对手较量啊,呃那个,胜者可以取得败者手中的红签,红签全部丧失者失去演武资格,反之数目最多者可以拥有面见司空大人的机会……呃各位公子,这个,机会难得,请踊跃比试,但是勿要伤人啊。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可以来问下官,下官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言毕,他合着腰,不待众人发问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点将台上,从侍者手中取过丝帕揩着额头上豆大的汗。
得,又是个指望不上的主。
众人心照不宣,也不再多问,拿着红签各自散开了。
江饮秋可不想见什么司空大人。江家如今地位尴尬,如此只会招来更多的猜忌。
他索性拉着凌易峥找了个位置坐下聊天,准备耗到演练结束。
其他人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很快整个演练场便分散着坐了好几堆人。
几家公子围坐一团,彼此嬉笑打闹、谄媚讨好,不像是演武,更像是聚会;红签也不再是什么武力的象征,沦为做人情的工具。
倘若李斥啼还在,看到这场面非得气到提刀杀人不可。但副评审显然乐见其成,摇着折扇缩在椅子里,好不惬意。
开玩笑,这次春评宴请的可都是世家公子,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自然不比昔日那群来赴宴的乡野莽汉。
若是真动了刀见了血,他们的父辈、家族追究起来,最后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副评审嘛!
所以啊,千万别打,千万别打,这样就挺好。
江饮秋从包裹里摸出个桃子心不在焉地啃着,凌易峥见了,噗嗤笑出声:
“我说少爷,您真是春游来了,还吃上了。”
江饮秋得意地挑挑眉,递给他一个:
“大人物已经走了,我何必继续紧绷着?就这么安生地呆着不也挺好。”
“确实。”凌易峥叹道,“若那高家混蛋没有挑事,被扣上私通逆贼帽子的恐怕就是你了。这混厮,到还有点作用。”
江饮秋嗤笑:“是他没脑子,以为自己是高家独苗就可以无法无天。假如我是高将军,宁可从旁支过继一个到膝下,也不会让这混蛋承袭爵位。”
他咬了口桃子,话锋一转:
“诶,你说那李统领暗指高氏于逆贼韩霁月有私,是真是假?”
“那还用说,当然是假。”
凌易峥递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韩霁月被斩首时,监斩官五人,围观者上千,他要是能被人握着手扔斩字牌,分分钟就被先帝下狱了,哪能像现在这样风生水起。”
“唔,也是。”
江饮秋笑道。
“那高佑衹编排他人时说得口若悬河,轮到自己就哑巴了,吓得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真是大快人心。我倒要看看,这回他还有什么可猖……”
“扑通!”
重物触地的响动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江饮秋一个“狂”字还没出口,便生生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一个人被四五个人托着,举到半空再狠狠扔下。
那人的头已经破了,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襟。即使如此,他依然奋力挣扎,竭力想要摆脱控制,可惜徒劳无功。
——正是崔子歆。
而伤他的罪魁祸首,那该死的高佑衹,正掐着腰玩味地欣赏崔子歆的惨状。
疯了,真是疯了!
江饮秋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倏地从地上跃起,直接冲入围观的人群中。
几名公子察觉到他的愤怒,生怕事情恶化,忙把他拦下。
凌易峥紧随其后,一把将江饮秋推到自己身后,问那几名公子:
“出什么事了?”
“我,我也不清楚……”一名公子神情紧张,说话都带着颤音,“就,就是听说,刚才高公子向崔公子讨教,崔公子答应了。结,结果,崔公子刚要抽剑,就被人从背后用锤头砸了脑袋,当场就倒地上了……然,然后高,高公子就……就让人……”
“那评审官呢?府兵呢?!都去干什么了?!”
凌易峥怒吼着,抻长脖子看向点将台。
台中央那把椅子上早已空无一人,寥寥几个府兵也只是站在原地目睹这场暴行,无人上前阻止。
“那副评审早跑了,高家随从也威胁了府兵,让他们别多管闲事……天杀的,不是说随从不能入府吗!凭什么,凭什么啊!”
另一名公子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愤怒浑身颤抖,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又是一声巨响,崔子歆再次被人抛落在地。
他浑身都被血液浸透,小腿诡异地扭曲着,没了挣扎的力气。胸膛随着他的呼吸发出呼哧呼哧的杂音,宛如一只鼓动的老旧风箱。
但即使如此凄惨,面对折磨自己的人,他清俊的脸上不带丝毫怯意,努力抬起身冲着高佑衹啐了口血沫:
“无耻小人!你以为凭借这种下作手段就能令我屈服不成?!无论如何我都要说,高家有你这样的肮脏败类,三代必亡!竖子窃国,外戚专权,国家竟陷于你等贼人之手!你若有几分胆识,就现在杀了我!!”
“嘿哟,听听听听,这小嘴儿骂得还真响亮。”
高佑衹大笑起来,俯下身,左右开弓抽了崔子歆两个耳光:
“竖子?外戚?哼,我现在就告诉你!当朝圣上是我表兄,太后是我姑母,我叔叔,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镇国大将军!你崔氏什么档次,也配在我面前撒野,啊?”
他站起身,从随侍手中接过锤头,强行扯过崔子歆双手,举着锤头反复比划:
“杀你?那是便宜了你!我听说崔氏虽为文臣世家,但崔家公子确实武学奇才,你说,要是我把你的指头一根根敲断,让你拿不了笔、执不了剑,崔家会有什么反应?”
“竖子尔敢!”
“你试试我敢不敢!”
两个随侍扑上来压在崔子歆身上,牢牢压制住崔子歆挣动的手臂,任凭后者如何高声唾骂如何反抗都不动分毫。
“第一根,就从右手大拇指开始吧。”
高佑衹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锤子。
崔子歆心如死灰,死死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高家势力如此庞大,不会有人愿意搭救他。
他不怪旁人,只恨高家、恨自己,恨这高家畜生与自己的无能。
今日,难逃此劫。
“啊!!!”
一声惨叫穿透在座所有人都耳膜,听起来相当凄厉。
但这叫声却并不是崔子歆发出的。
“哪个混蛋?!谁?是谁!什么东西打了我!”
高佑衹扔下锤子,捂着眼睛倒在地上大叫起来。随侍赶忙围上去查看,赫然发现他的左眼眼角处有一道一寸左右的伤口,划得很深,殷红的血液顺着他颤动的面颊缓缓滴落。
地上,一个桃核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尖端还带着些黏连的血肉。
“混蛋!哪个混蛋!给我滚出来!老子弄死你!!!有种打人没种认是吧?!”
“闭上你的狗嘴。”
江饮秋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凌易峥,眼睛赤红。他心跳如擂,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体内血液的激荡。
这种感觉自从他离开边疆后就不曾有过,而今,这份熟悉的感觉再次萦绕着胸膛,令人兴奋。
围观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通路,看着浑身戾气的男人一步步走到最前方,仰着头颅,字句有力:
“就是我打的,怎、么、了。”
高佑衹捂着眼睛,几乎要背过气去。他指着江饮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
江饮秋丝毫不惧,还欲上前,却被凌易峥一把抓住。
“你可想好了。”他的好友直勾勾地凝视着他,“迈出这一步,所有人所有事就彻底无法回头了!”
江饮秋回眸冲他笑了笑,坚定地推开了对方的手:
“若今日我坐视不理,他日我遭此折磨,亦将无人出手相助。”
他回过头,举步走向那修罗场,步伐稳健,毫不退缩。
“救困扶弱,为民除奸;清剿逆贼,护我河山,此乃我江家祖训。”
他抬手击中试图从他背后偷袭之人的下颌,又一脚踹开搂住他的腿阻碍他行进的随侍,站在高佑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高公子。”他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的日子,过得有些太舒坦了。”
“你,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我本来是想打你的眼睛的。可惜……实在太小。”
江饮秋语气嘲讽。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崔子歆,让凌易峥带他去处理伤口,转而指着高佑衹捂脸的手:
“别装了,那里本来也没几滴血可流。再用你的脏手摁着,化脓感染最后一命呜呼了可怪不得我。”
高佑衹吓得赶紧把手放下,顶着满脸血渍,模样好不滑稽,又引来江饮秋的一声嗤笑。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在随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指着江饮秋:
“姓江的是吧,你胆子大得很啊,连我都敢动!好好好,你想做英雄是吧,我成全你!”
他扯着嗓子命令:“来人,给这小子递把剑来!”
话音刚落,一把轻剑便被扔到了江饮秋脚边。江饮秋蹙着眉捡起,发现那剑非但没有开刃,连尖都断了一截,同废铁无甚区别。
高佑衹掐着腰笑起来:
“久闻江氏与萧氏、韩氏并称京中剑艺三绝,如今萧寒两家已被抄家灭族,独剩你江家……不过,我想也是早晚的事。”
江饮秋双眸微眯:“江家如何,轮不到外人揣测。公子若是想要讨教剑法,江某倒乐意奉陪。”
江家剑确是京城一绝,只是这剑并非轻剑,而是重剑。
萧氏轻剑天下无双,韩氏双手剑无出其右,江氏重剑无人可敌,这是京城世家的共识。
高佑衹自然也清楚,可还是给了他一柄轻剑,其中刁难之意无需多说。
不过那又如何?他江饮秋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也不是光靠一把剑的。
见他应允,高佑衹脸上的笑容愈法阴狠:
“那就按照演武的规矩,你若能接下七招,我就认输如何?”
这么简单?
江饮秋心知有诈,还是颔首:“随意。公子请。”
“有你这句话就好!来人呐,给我抄家伙!”
江饮秋心口一紧,下意识俯身,堪堪躲过从头顶掠过的一柄钢刀,几缕发丝从他肩头飘落。
呵,这可是真家伙啊。
江饮秋心道不出所料,在避开的那一刹抬腿踹向偷袭者的腹部。
后者猝不及防直接向后飞去,正好撞到另一个冲上来的随侍,两人滚在一起摔了个人仰马翻。
“高公子,你手下的人只会这种把戏?”
江饮秋转动手腕,厚重的剑锋直接劈上一名袭击者的面门,将那厮当场抡晕过去。
“已经上来三个人了,公子,你这七招是按人数算的?”
高佑衹没想到他真有点本事,登时有些气急败坏。他拍着大腿,扯着嗓子高喊:
“上,快给我上啊!愣着干嘛呢!”
霎时间,三道黑影从人群中跃出,将江饮秋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更是纵跳至半空,抡起手中大斧直接冲着江饮秋兜头劈下!
江饮秋连忙举剑抵挡,一手扶住剑身,双臂发力,结结实实接下了这一招。同时瞅准对方落地的功夫,撤步回剑,转而向对方发起攻势。
恰在此时,另一人手执银枪,闪身到江饮秋面前,冲着他的面门便刺。剑锋相接发出刺耳的噪音,枪尖在剑身上划过火星四溅!
江饮秋侧身躲开对方的攻势,颈后却突然一凉。他立马足尖点地凌空翻跃,却看见一柄重剑正从他先前腰部所在的位置划过,与再次劈砍下来的斧、枪交叠在一起。
重剑!是他心心念念的重剑啊!
江饮秋心中大喜,当即调整好身形,竟是稳稳地落在了那交叉的枪兵之上。
手中那轻剑再帮他挡了两招后已经彻底断裂,无法使用了。江饮秋反手把断剑掷向那执枪者,后者下意识要躲避,却忽视了他们三人正处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下,一方动作,另外二人就会随之而动,破绽也就露出来了。
江饮秋动作迅捷,瞅准那拿重剑之人身体歪侧的一瞬间,迅速回身,一脚踹在对方脸上,同时纵身跃下,几个翻滚到地上握起那脱了手的重剑。
整套动作下来,所费时间不过枯叶从枝头落地。
“闹够了吧,诸位。”
江饮秋狠狠踩在那被他踹飞出去的人脸上,手中重剑泛着不祥的光。
“现在,我诚邀诸君共赏,江氏剑法!”
话音未落,只见他双手攥住剑柄,大喝一声,直接将二十余斤的剑抡过头顶,同时腰随着剑锋作用发力旋转,足下沙尘激飞,步履生风,气势之盛非刚才那人的三脚猫功夫可比拟。
分明握着这么重的东西,他却在瞬息之间移动到那执斧者面前。对方早已吓破了胆,哪敢跟重剑硬碰硬,斧子直接脱了手。
江饮秋将剑锋抡至身侧刻入地中,以此为发力点盘跃而起,从上而下用脚跟砸上对方头颅!对方当即呜咽一声晕死过去。
那用枪者还想挣扎,从侧面大喊着冲过来。可惜他的枪用的也是糟糕,只知一昧穿刺而不劈挑,被江饮秋轻松躲开。后者也抓住这个机会,反身拔出重剑,将连带的沙土糊了对方一脸。
一剑劈下,银枪成了两截。
如此,那三人已无力再反抗,江饮秋也不多做为难。他转移目标,跃至面色惨白惊慌无措的高佑衹面前,抡起重剑就要劈下!
“不要——”
“哐当!”
高佑衹歇斯底里的哭喊与剑锋砸进地面的巨响融为一体。
江饮秋看着瘫倒在地上摇着头大哭的高佑衹,又看看插入地中的重剑,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高家所谓的正统继承人?别太好笑了!连他这个江家的二世祖都比不了,还有脸耀武扬威?
江饮秋松了手,只觉得无趣。正在他转身离开时,耳朵却敏锐捕捉到飞箭破空的声音。
还有后手?!
他猛然回首,双臂护头摆出防御的姿势,却听见围观人群中一声惨叫。
“我的手,我的手!”
一人蹲在地上,抱着挨了一箭的右手痛呼不已。在他身旁,还掉落着一柄弓弩。
“我看见这厮一直在悄悄摆弄什么,原来是弩!”有人惊呼,“这是要搞偷袭!”
又有一人拾起地上的弩箭观察,大喊:“箭尖淬毒,这是柄毒箭!我做过随军医官,错不了的!”
“已经坏了规矩以少打多,又试图放毒箭伤人,高家怎么如此无耻!”
“而且先前还纵人打伤崔家公子,简直是强盗行径!”
指责声一浪高过一浪,先前那些谄媚讨好在此时荡然无存。
人就是如此,只要有一人敢于说出心声,便可引起公愤,形成一场名为公意的暴行,而不论他们先前如何怯懦畏缩。
凌易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弓:
“我把崔公子安置好后正要过来,就看见这混蛋在人群中鬼鬼祟祟。正巧射箭场离我不远,我就借了副弓箭来,还好赶上了。”
射箭场距此约有三箭之地……江饮秋再次佩服凌易峥这好过窥筩的视力。若无他,自己可能就要被阴招所伤了。
另一边,几个随侍七手八脚地把高佑衹从地上搀起来,众人这才发现,狂妄的高公子居然溺湿了裤子,腥臊的液体顺着他仍然哆嗦的裤摆流下,好不恶心。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刺耳的声音令高佑衹羞愤欲死。
“不许笑,都给我闭嘴!”
高佑衹肥大的脸盘青一阵紫一阵,活像开了染料铺。他指着江饮秋,试图用威胁来找回自己最后那一点可怜的尊严:
“姓江的,你少给我狂!居然敢这么对我,等我回去一定禀告叔叔和姑母,把你们和萧家韩家一样,抄家灭族!”
凌易峥嗤笑:“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高家的天下了,随意就可把朝廷命官抄家灭族,高公子好大的威风!”
“就是!姓高的你说什么玩意!你这叫冒犯天威,是大不敬之罪!”
“你向你叔叔你姑母告状,我就让我父亲他们联名表奏圣上!”
“对,表奏圣上!问问这天下,是不是已经是他高家说的算!”
群情激愤,一句句怒斥如大山压在高佑衹身上。
想到刚入府时自己被他们前呼后拥何等快活,如今坠落尘埃又是何等狼狈,高佑衹再也无法忍耐,完全丧失了理智:
“你们有本事就去试试啊!!!老子会让你们知道,高家到底说得算不算!!!!”
“真是放肆!高佑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荒唐话!”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江饮秋闻声侧目去看:
怒容满面的尚书林枫臻疾步走来,而他身后,消失已久的李斥啼正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干得漂亮。”
江饮秋看见李斥啼冲他比了个口型,笑容有些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