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颜知渺回身喊了声“祈安”。
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苏祈安却抬脚离开,但步伐从容淡定,完美的维持着一代家主的冷酷风采,一直朝里去,进了绣坊的后院,入了一间可以暂歇的小屋,关门放闩。
颜知渺慢了几步,愣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犹豫半晌,雪变大了。
颜知渺跺了跺冻僵的双脚,又搓了搓两只手。
她灵机一动,扮起可怜:“祈安,外头好冷,我没有暖手的小炉子。”
“我不催你回苏宅了,我送你回总号,以后再也不会去烦你了。”
“我耳朵都冻疼了,真的,不信你摸摸。”
独孤胜来得很不巧。
她与颜知渺对视两个弹指,彼此都很默契的忽略“摸摸嘛”三个字带来的尴尬。
颜知渺端出郡主殿下的尊贵风仪:“掌柜和绣娘他们……都没事吧。”
“回郡主,他们受了些惊吓和皮外伤,倒是年轻力壮的伙计为了保护绣娘们,伤得重些。”独孤胜垂首道。
“酒五娘呢?”
“她并无大碍,只是伤心。属下打算出趟门,去把苏氏医馆里几位大夫请来,来告知郡主一声。”
“去吧。”
去之前,独孤胜忧心忡忡的望了小屋一眼:“家主她自小众星捧月着长大,没遭过这样的事,心里肯定不好受,郡主你多哄哄她……主动一些。”
主动?
好……特别的用词。
颜知渺端详眼前这位黑胖大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独孤胜讪讪的摸了两下鼻子:“‘摸摸’其实……挺好。”
颜知渺面庞烧出两团火。
独孤胜:“属下走了。”
他一走,颜知渺就继续迎着冷风吹。
吹啊吹,郡主的骄傲放纵……崩了,崩的同时还有了点勇气,敲响了小门。
“祈安?”
没有回应。
颜知渺再敲一遍、两遍……
敲一阵就停一会儿,屏息凝神,倾耳细听里头的动静,偏偏任何动静也没有,真叫她担心。
她硬下心肠,提了内力将门闩震断,一跨过门槛,发现这处布置简单,苏祈安正安安静静地盘坐在矮榻上……打坐,仿佛要入定一般。
夜色昏沉,细尘在透入窗的月白光束中飘浮,苏祈安的脸晦暗分明。
颜知渺寻着一只灯笼点上,合上门后,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蹲下。
“祈安?”颜知渺将灯笼搁到一边手轻轻搭上苏祈安的胳膊,“你还好吗?”
“还好。”苏祈安低闷的答。
“祈安,”颜知渺咽喉艰涉道,“你何必……为了镇淮王府做到如此地步。”
“我是为了你。”苏祈安的冷酷表情完美无瑕。
“为了……我?”
苏祈安倏然睁开眼,黑亮黑亮的眸子,在微弱灯火的照映下,流动如星星:“我欠你的。”
颜知渺错愕:“你……”
苏祈安:“你走吧。”
颜知渺在须臾间重整了精神,眼眸了放出清明的光:“祈安,我跟你保证,今日你所受的屈辱,来日我一定让他十倍百倍的偿还。”
苏祈安下颌线绷紧:“不用,此仇我自己会报。”
“那你为何躲在这里。”
“不是躲。”苏祈安睁圆双眼,注意你的措辞,冷酷家主天不怕地不怕,字典里就没有躲这个字。
颜知渺:“有委屈你就告诉我。”
“我……不觉得委屈,”苏祈安顿了顿,旋即下定决心似的,慢吞吞道,“我不过是想家了,想我爹,更想我娘……玉京城的权贵总爱欺负人。”
颜知渺想要拍拍她的头,手一伸出去又有了犹豫,落在了她胳膊处,骂道:“三驸马不是个东西!”
“我说的是你。”
“……”
颜知渺做了个短暂的心理斗争,还是选择讨自家郡马开心:“……我更不是个东西。”
“还有你外祖母和父王。”
“他们……我可不敢骂。”
苏祈安听罢,真就有了委屈,姿势还是老僧入定的姿势,却冷冰冰的赶人:“你还是走吧,不要妨碍我思考。”
“你在思考如何报仇?”
“三驸马虽然留下了酒五娘这个人,身契却没留下,酒五娘既然入了苏家的绣坊,那就是我苏家的人,岂能任他人欺凌,必须替她讨回公道。”
“有计划了?”
“借刀杀人”
颜知渺诧异:“你要杀了三驸马!”
苏祈安无奈的扶额:“我只是打个比方。”
“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冷酷家主顶天立地,收拾区区三驸马,轻轻松松,“你回宅子去吧。”
魔教教主颜知渺第一次这么不被人需要,有一丢丢挫败:“要不,我抱抱你?”
抱……抱?
苏祈安睫毛微颤。
我堂堂家主冷心冷漠冷情,你居然如此小看我。
“抱抱是弱者的专属,不是我的。”
颜知渺却张开双臂:“来吧。”
苏祈安有着一家之主的架子:“我说话你听不懂?”
“我是你媳妇儿,被媳妇儿抱抱不丢人。”
苏祈安送她个“你走开”的眼神。
“圆房期限,我再给你放宽一个月。”
苏祈安立马一头扎进她怀抱,撞得她往后一倒,背磕在冷硬的墙壁上,倒抽一口凉气后,忍下疼,哄小娃娃似的有节奏的拍打苏祈安的后背。
苏祈安把脸埋在她腿上,瓮声瓮气提要求道:“小时候,我娘就喜欢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
颜知渺放柔音调:“困了?”
“我娘还会给我唱童谣。”
“我也会唱,唱《喜鹊传信》好不好?”
“嗯。”
“花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叫——”
“好难听。”
“……”
“难听得我想笑。”
“……”
苏祈安真就笑了,她脱离了颜知渺香喷喷的怀抱,揉着闷红的脸蛋坐好,手指戳戳颜知渺的肩膀,用沙哑的嗓子道:“你不准告诉别人我要你抱我。”
“这算我们的……秘密。”
有了秘密就是朋友了,苏祈安应该就会喜欢她一些,费了好几天的工夫,不就为了这个么。颜知渺如是想着,忽然又歪起头,若是所思道,“怪不得你爱装冷酷,原来是个娇气包。”
此话,杀人诛心。
听首童谣就算娇气了!苏祈安气鼓鼓:“你又欺负我。”
颜知渺忙赔笑:“我错了,我改。”
苏祈安满意地点点头,问,“你们江湖中人报仇讨公道之前都会去做什么?”
“先去屋顶喝酒,再去买把上好的大砍刀。”
.
酒和大砍刀颜知渺都有,就放在镇淮王府的曦暮轩。
她用轻功带着苏祈安飞过去。
冰天雪地的夜,两人在半空缠缠绵绵翩翩飞,差点吓死几个打更人。
曦暮轩的屋顶蒙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踩上去嚓嚓沙沙地响。
两人并排坐着。
苏祈安问:“你不是怕冷吗?”
“喝口酒就暖和了。”颜知渺拍开酒坛的封口,却被苏祈安摁住了。
“?”
“要是喝酒能暖身,你早就喝了。”
颜知渺展了个笑,眉眼弯弯:“我帮你喝,我一醉,你解千愁。”
“用不着,我自己喝。”
“可你三杯倒。”
江南首富的自尊遭受一万点伤害,夺过酒坛,雄赳赳气昂昂道:“那我就喝两杯的量!”
好主意。
颜知渺竖起两根手指,讨价还价似的道:“这酒烈,一口算一杯,你只能喝两口。”
苏祈安耍叛逆,我非要喝两口半!
咕咚——咕咚——咕——
两口半喝完,喉咙至五脏六腑皆像要烧出焰火
爽!
苏祈安非常没出息的打了个酒嗝,直接头晕目眩了,伸出两只小手手接雪花,颠颠的喊:“哇哇哇,天上下白星星。”
颜知渺悟出一个惨痛的道理:嫁人不能嫁犟种。
她夺回酒坛,紧紧抱着苏祈安的胳膊,以免醉鬼滚下屋顶,摔成断手断脚,并且约法三章:不准脱衣服、不准脱衣服、不准脱衣服。
苏祈安闹道:“我还要喝。”
颜知渺以强硬的态度拒绝她。
拿不到酒坛,苏祈安便去拿大砍.刀……拿大砍……拿大……拿……
拿不动!
她奶凶奶凶的骂道:“破刀!”
“别不识货,”颜知渺武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地拿起刀,举过头顶,神圣且庄严地抽刀出鞘,闪亮的刀光媲美佛光普照。
此刀光……好震撼。
苏祈安的醉眼都震得聚焦了:“这……这不是龙浔宝刀吗?”
宝刀龙浔,一刃纵横,千秋万载,天下无双
颜知渺坦然道:“拍下龙浔宝刀的神秘富商就是我父王。”
苏祈安微怔:老丈人牛啊,但老丈人身份显赫贵重还要可号令天下的龙浔宝刀……叫今上知道了,岂不是猜疑其有谋反之心……
“祈安,你我拜过天地,你又待我一片赤诚,我若对你还有任何隐瞒实在良心难安,”颜知渺收了刀,紧握住她的手,掷地有声道,“你听清楚了,我父王胸怀苍生,仁德贤明,志在成为一位千古明君。”
苏祈安认出龙浔宝刀时,已经有所猜想,抿了下唇,颇有深意地眨了下眼,算作回应和接受。
镇淮王嘛,都摄政了,想再往上奋斗奋斗很正常。
颜知渺的话还没说完,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而我,是父王唯一的孩子。”
四周静寂,苏祈安陡然色变,连胆儿也颤了起来:“你……你要……”
“对,”颜知渺凑近几寸,几乎与她鼻尖抵着鼻尖,“大正开国之君便是一位女帝,我便也要做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君王。”
谁家的媳妇儿野心这么大。
苏祈安不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能配得上此刻的震惊心情。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出卖你?”
“你是聪明人,你既然与我成了亲,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镇淮王府若出了事,你也跑不了。”
苏祈安眯着眼:就知你没安好心,我要和离。
颜知渺看破她的心思,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和离绝不可能的,且这辈子都不可能。
苏祈安没头没脑的问一句:“你单做我江南首富家的少夫人不好吗,照样是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颜知渺忍俊不禁,刮刮她鼻子道:“不好,因为我有个愿望。”
“陛下明天就驾崩?”
颜知渺对她咒人死的言语略施惩罚——拧住她耳朵,换来她一声低低惨叫。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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