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到恭州,上千里路程,一个多月风餐露宿,穆怀御不是卧睡在湿冷的山洞中,就是被冻醒后独自一人蜷着身子望向外面喧嚣的雨幕。
为缩短长途跋涉的时间,早日找到叶栖,他除了赶路,进食睡眠大多时候都会熟悉的选择与路上遇见的野狼一同栖身在森林或山地,几乎是回到了还在西南草原上的生活,没有确切目的地的行走、捕猎,生存。
很快便抛却叶栖许久才苦心教导出人的习性,重返野性,本该是以往最为平常的生活,而今只会让他看不清如今身在何处,泛起一日比一日的焦躁。
每当这时穆怀御总是感觉到铺天盖地袭来的孤寂,想着叶栖到底在哪,该去何处找到他。
他那张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清淡闲散的脸,几乎成了穆怀御活着以外刻在血肉里的念想。
但找寻他的踪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不仅沿途而来迟迟嗅闻不到任何叶栖留下的气味,他还发现了本该在一月前被统治就安定下来的城池,各个大大小小的城门内,连着荒无人烟的野外都开始了混乱的短兵接战。
他有意绕道避开了几次,不想在这着急找人紧要关头再经历被关起来的麻烦,之后越接近南边却越发现避无可避,脚下迄今为止能踏上的土地四处都是混战。
穆怀御又翻过了一个荒芜的山头,终于发现山脚下暂时没在战中的村落。
他走过田埂迈上村尾的土路,手里拿着柄漫无目的削成的木剑,双眼观察着初冬的天气穿着单薄脏乱且满是补丁的衣服,从他面前成群结队闹哄哄走出村落的人。
张胜背紧包袱正要跟着大队伍走,却在茅草屋门前被母亲死死抓住,怎么扯都扯不开,大吼道:“哎呀,母亲,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一月前,李国反悔,未按承诺瓜分大夏领土的一半给宋国,宋国几次前往交涉商谈不拢,两方决裂,彻底闹掰,在京都发生激烈交战,各地驻兵闻风开战。
大夏各州郡尚存的官吏降将残兵,也趁机开始了猛虎扑食的反攻,哪怕地主豪强也不肯坐以待毙,纷纷揭竿举事。
他干脆将包袱提在手中,厌烦道:“如今天下大乱,谁人不知,必是群雄并起群星闪耀之际,我饱读诗书,世道太平之时却只能蜗居在这小小村里替人写写字,若不趁此史无前例大混乱的好时机,入军闯荡成就一番大业,更待何时!”
更重要的是亡国至今不足两月,皇宫沦陷的当日圣上便自刎而死,其子皆被斩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大批量自杀,誓死不做亡国奴。
没死成的公主以及被活捉的妃嫔,大小官员的妻妾皆沦为敌军的□□玩物,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都惨遭折辱,半月不到便疯的不省人事,**而亡。
甚有李国原有计划特意留下一位小公主与小皇子同圈禁在一处,久而男女自为匹偶,届时再放他们出来,让世人指指点点饱受折磨而死的消息,传到尚存的大夏百姓耳中,恨不得生食他们的肉喝光他们的血。
当初京都不足十万对阵敌方三十万大军,却能坚持足足四个月之久,若大夏尚存,必在夏史上名留一笔,哪还会有今日遭此羞辱之事,可惜成王败寇,他们的归宿只有灭国。
“国家灭亡,民胞惨遭屠杀,此辱不共戴天,男子汉大丈夫此刻不站出来思取复兴大夏,光缩在家里,说出去不让人耻笑!”
“我儿……”母亲被寒风吹皲裂的脸颊,哭哭啼啼流下两行哭泪,她用灰麻布袖口擦擦,“你爹便是上了战场再没回来,外面世道太乱,远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在家能有一碗安稳的饭吃就够了,你就留下,可怜可怜我这个寡居的老婆子吧。”
“哎,你怎可把那负心汉与我相比!”张胜不想再跟她一个没见识的村妇多言,一甩抢回了包袱,看母亲在原地踉跄了两步,头也不回走道:“银两我都帮你留好了,母亲只管放心,好好在家等着吧,我必定给你挣个功名利禄回来!”
然而他这一路走去,途中所遇皆是带着棍棒的威武大汉,只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扮相在这长龙的队伍中分为显眼,刚想着万不能还没上阵就泄气,便瞧见了村尾有一个腿还没他胳膊粗的少年。
他顿感信心百倍,上前拉着他,热络道:“小兄弟也是来入军的?那正好,你我二人结伴同行。”
穆怀御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没听懂什么入不入军,也不感兴趣,开口便问:“你见过叶栖吗,叶长甫。”
只是常不与人说话声音有些生涩,一脸的不通世务的无知少年,这放在张胜眼中先不管他入不入军,这不都是他军营里搭伙的最佳人选。
近处再细看,年纪顶多十岁,个头没他高,臂膀没他有力,穿着打扮与难民没什么两样,一看就是连吃都吃不饱,若是此次入军将他分到了训练有素的精兵营帐,他排倒数,有了他岂不是还有个托底的倒数第一。
越看他越是满意,张胜当即道:“你找人?那正好随我入军,走南闯北便于四处打探,只要闯出一番名堂成了降龙伏虎的大将军,威扬四海,要找一个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那他再见到师父,便能成为他手中利刃了。
穆怀御扫视了他一眼,“在何处。”
“啊?”
还在琢磨着余下该怎么顺利劝说的张胜,万万没想到自己只一句话就说动了他。
他感叹自己口才也竟如此了得的同时,人都险些当地飘起来,昂首挺胸,迈着阔步走道:“小兄弟随我来。”
“现今十里八乡处处都在募兵,一不小心就挑花了眼,乱世参军最怕的就是跟错明主,图谋不到一个好前程。但是跟着我你只管放心,闭着眼我都能带你寻个最好的去处。”
从村里到乡间,张胜嘴一刻没停过,此时见到了地方,指着队伍最长的那处,道:“瞧见没,这就是财大气粗,家有海量粮仓在乡里经营米粮生意的魏商贾募兵处,他颇有家底,生的是人高马大且有千里之志,跟着他,不说吃香喝辣,咱们兄弟最起码行军路上,粮草充足!”
“不说以后,就只说当前,咱们一旦过了募兵就有银子拿。”
大夏参军向来需要上下级官员层层把关,严加筛选,前朝时征兵法度严明,只限一州首郡当中的适龄百姓才有资格随军入伍,每家每户只限一人入编制成正卒,其他则为羡卒,只有贵族子弟入征才可成甲士乘战车,家世普通便只能认命为步兵。
国力鼎盛时期,更有明言规定,需身披着三重甲,手执五十斤长戟,身背大盾牌,六个时辰之内急行一百里尚能战斗的参军者,才有资格通过选拔成为正卒中的精锐武卒。
而当今乱世参军已不似前朝那般严苛,当兵特权也不复存在。
更何况他们来参加的这个也不是个正儿八经征兵的事部,既没郡县谕令,也没官兵县丞坐镇。
前边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几个装备不全的小卒和一个执笔的酸儒书生,征的也不是正规朝廷编制兵种,而是举事者发布的募兵令,要求自然无贵贱之分。
无论是流浪汉还是难民乞丐,只要身长六尺二寸,年龄有十五左右便可,哪怕没过,上不了前线战场,只要看着是个年轻力壮的也能先分为后勤凑个人数,打仗总归是个人多势众。
招募成功者每月军营还会给他们些补贴的银子,足够在这乱世混口饭吃,因此募兵令一发大家为了活命,必定趋之若鹜。
“只是……”要求低归低,张胜看着话不多说,已站到最后排起队的穆怀御,有些担心。
他的年纪放在一众最小也十七八岁高个的男人堆里过于扎眼,尽管他自己没丝毫意识到有何不同。
不等张胜说话,已有不少发现他矮如豆丁的大汉哄然大笑,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穆怀御不吭不哼,完全忽视他们,一直排到天从白日坠入黄昏,发沉无温的日光下他最先看见的是那张破破烂烂的桌子。
桌前坐着中年略显落魄头戴发巾的书生,说话做事总是透着一股没精打采,书生的两旁则站了五个不伦不类穿着木藤皮革制作的甲胄,手举着老旧的长戟,不说出去他人绝对都不知身份,姑且算作士兵的人。
书生手前是记录成功募兵者姓名的花名册,这么一天排下来才稀稀拉拉写了几页纸,根本不知他的具体评判标准该如何符合,以至于他就算瞧着一个又一个排到桌前的男子,也动都懒得动弹。
他始终耷拉着瞌睡的眼皮,一脸的不耐烦,到了穆怀御时他亦然是这个态度,只不过又多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这来的轻视。
方术扣了扣桌面。
旁侧的士兵出列,道:“募兵规定最低年十五,身高六尺二寸,小兔崽子断奶才几年自己心里没点数,敢来这耽误公务,赶紧走!”
穆怀御说起谎来也不知跟谁学的,脸不红心不跳,简言意骇道:“我长得不高,但已满十五。”
“你这小儿还敢胡言,过所拿出来!”
大夏未灭之时各地安定管控严格,一般官府是不会让本地人口轻易流动,征兵时便能根据当地记录的户籍查阅,十分方便。
但耐不住总有兵荒马乱时局动荡,百姓大批量逃亡他地谋求生路,届时户口失效税收减少,朝廷财政就成了不小的问题。
为防止百姓肆意奔逃,维持国家安稳,夏哀帝时便颁布了专门应对的户律。
像穆怀御这种突来南边说着官话,一听就不是本地口音的难民入城则必须要查验过所,否则一旦查出偷渡超过一百里,严重者便要论叛逃罪处死。
虽现在朝廷瓦解,国家灭亡,但地方统辖的官吏尚存,历朝历代无论皇帝还是上下级官员,无一不对户口万分重视。
对他们而言有了天下户口册便等同于直接掌握粮源兵源,便于维持地方治安,自是他们在意的重中之重,对后世统治行军打仗也至关重要。
但对两者都不是的举事者来说,都已经造反了又何必理会那些依旧按律处置黑户的官吏。
然他们查验并非惧怕官吏,而是想通过这些东西来对所募士兵有个大概了解,便于集中管理,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例如根据户籍将士卒的一家老小皆握在手中,就能大大减少战场惧怕牺牲的逃兵。
所以他再如何口头上狡辩,也抵不过一查过所便一目了然。
岂料穆怀御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诚挚道:“什么是过所。”
“啊?”张胜再次发出孤陋寡闻的疑问,不怪他惊讶,不说出门在外,实在只要是个活在世上的平民百姓,连五岁孩童都不会不知道。
那士兵看他是来故意耍人的,当这是什么地方,长戟正要架在他的肩侧,还未碰到他破烂的外衣,方术靠着椅背拿起了手边的羽毛扇,挥退了士卒。
他在这初冬的天慢悠悠扇动羽扇,眯眼瞧着穆怀御衣衫破烂的颈间露出的长命锁,这样式倒是世间罕见。
过了稍一会,他被扇动的羽扇冻得打了个抖,思索道:“去拿过所来。”
像他们这里一看就不正规的地方,头目下发命令,又要募集到足够的人数,又要大部分外地逃亡过来什么都没有流民提供过所,下层为达目的总得想办法交差。
因此许多募兵处都会买来少量过所,备给军中关系户或是被看中的天资卓越之人,只是对不对得上人就要另当别论了。
可再怎么看都只是把这当过家家玩闹的穆怀御,士兵犹豫道:“方文士,这恐怕……”
方术放下羽扇,睨着他,“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募兵,还未招够人数,若商贾怪罪下来,拿你是问?”
待士兵闭嘴拿来过所,方术自说自话:“穆狸,年十六,交州苍梧人。”
“来,摁上手印。”
穆怀御走到桌前摁上了红泥手印,然后道:“这是什么地方。”
方术毛笔尖一歪,敢情哪个地界还没搞清楚。
“交州交趾。”
交州位于青州正南,西面与恭州接壤,东面则是成州。
这与他最初想要去的恭州走得不止偏离一点点。
张胜摁完手印,见穆怀御连方术随意丢在桌上的二两银子都没拿,定在前方忽然没了动静,以为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耻笑,心有不快。
他边将银子塞到自己怀里,“小兄弟你还真是赶上了,刚好募兵处就有多余的过所,这前几日别人都是挤破了脑袋想花大价钱都买不来的。”
边领着穆怀御前去演武场,拍着胸脯道:“你也不必把他们的话放进心里,既然顺利进了魏家大营,你只管信我,此去定能混出一番名堂!”
如张胜所说,魏商贾对待募兵吃食上从未有所克扣,甚得兵心,在刚行军那日便在演武台上高声嚷嚷着先往西边打,收揽兵马壮大阵营,再一路北上收复失地,光复大夏。
三言两语就喊得台下识几个大字就自认男子汉大丈夫理当思取报国的士卒,按耐不住建功立业之心,热血沸腾。
虽,早前穆怀御只在演武场上远远见过他们的统领一面,便看出了他对于行兵打仗一概不通。
虽,他最初就不指望这是一个本事多大的军队,但没想到魏商贾能草率到对这些募集而来的士兵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战时抽丁法,兵种也分的也不是很清晰,能跑能动他便觉得就能打,就这么经过五日鸡零狗碎都称不上临时教习弓矢的耍把戏,这些人就高举魏氏大旗被他推上了战场。
虽,行军不过十日,刚出交州边界,欲北上青沅二州的开门第一战,就遇到路过此地的西南军,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军就高喊着:“魏统领已死,降者不杀!”
骇得没什么见识的士卒放下手中武器,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纷纷跪地归降。
彼时毫不迟疑便抱头蹲下的张胜,打着哈哈道:“俗话说,风无常顺,兵无常胜。成了降兵……也未尝不能成就一番大业。”
然而,被萧家军重新收编后,跟着他们入青州北上的半月以来,张胜不知道成了降兵还能不能成就大业,反正只知道是顿顿吃不饱。
晚间众人围着驻扎寨前的营火席地而坐,张胜眼馋地看着萧家军嘴里都嚼着热干饼,他们却只能巴巴地啃着甘薯,止不住垂头丧气。
但又不想在穆怀御面前丢了面子,找补道:“如今全国各地虽举事者如云涌起,但一般都规模不大,几千人前仆后继的相互鲸吞蚕食,死亡率高,更迭也十分之快。”
“我们只有一千人,不胜他们也是正常。”
他话音刚落,屁股就被站他后面的萧家军踢了一脚,“他娘的,不长眼睛挡什么路,滚一边去!”
张胜窝窝囊囊地挪开,皱着眉继续说:“实乃时运不济啊……”
谁能知道他们带着整个乡间最为充足的粮草,转眼刚出交州就被顺手给灭了。
穆怀御听他说罢,扒着手中的甘薯,漠然不语。
据闻萧阳将军曾在寿光县外酣战许久,打到粮草耗尽都攻城不下,就在他们四处缺粮,无处请援之际,只有他们这支起义军携带着众人虎视眈眈的粮草,还好死不死自动送上了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他们的粮草之困。
被一路押运的魏家降兵,整日只感叹萧家军天上掉陷阱都没遇到过这种好事,却没想过此事有多怪异与巧合,粮草一向是行军途中的重中之重,魏商贾好歹是一军统领,再傻也该知晓早派斥候探知前方动向,时时避开强军,怎会如此轻易就让他们瞎猫撞上死耗子。
张胜见他只拿着甘薯却不吃,这玩意连着吃了半个月确实难以下咽,劝道:“今夜又要收拾行囊,拆卸营垒,刚得将令说明日又要启程,听说要继续往北走,现在不吃路上咱们就得饿肚子了。”
穆怀御问:“再往北是去往何地了?”
“再去三十里地是寿光县。”
本以为随着萧家军紧缺的粮草一同到了寿光县,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毕竟将军脚下主力军处,他们好歹也是原大夏百姓,不说一视同仁,最起码攻城打仗的时候,让他们也跟着教习武艺的武师练两手,也好早立功劳。
谁知萧家军在寿光县外又打了整整一月,没顺利攻破寿光县坚固的城门,反倒他们自己人死伤不少,萧阳赔了夫人又折兵,下令鸣金收兵,择日再战后,又连续攻城五日,打得众将窝火不已,士气大减,死伤惨重。
就这还没半点让军需官把他们从粮仓或留守营地的职位上调出,出阵的意思,是只把他们这些原属魏家大营的降兵当成酒囊饭袋,纯纯拿来充凑人数,不仅收尸排不上他们的号,连寨门都出不去。
他们每日只能眼巴巴守着曾属于自己却被收缴的粮草,仰天长叹。
吃的是立功的萧家军剩下的干粮,喝的是人萧家军不喝的白水,就连不当值时想去演武场自己操练一番,都得挑挑捡捡人家操练完不在的时候,去练那么一下。
众人皆知自上一战在敌军金汤浇灌之下,死者众多,前中后三军都已然缺少人手,却左等右等至今没有传来动用他们的风声,大多数人在分去看守粮草的那日起便浑水摸鱼,自暴自弃。
张胜起先还能跟处变不惊的穆怀御同去演武场操练,静待时机,到今日也浑身上下写满了‘怀才不遇’四个大字,发着感叹:“命里无时,求之不来啊。”
时节虽到了初春,但外面夜里还是寒冷刺骨,穆怀御在寒风中笔直站了好几个时辰,手上遍布冻疮,都没有一点反应。
却被站在旁侧的张胜这唉声叹气的一嗓子,吼出了难言的烦躁,当值一结束,就提起长矛去了演武场。
夜间空旷的场地寒气逼人,光伸出手一会都冻得似千万根针刺入骨髓,普通人恨不得把手长在袖子里。
他一身反骨,偏偏将双袖捋到小臂,持着长矛便在掌寸之间操练起来,矛头向前刺去的每一下,心口梗着一团的酸火不但没有消解,反而更使他愈发焦灼,五指合拢,将长矛杆柄握得近乎断裂。
他每天数着日子找了整整快三个月,能遇到的队伍、归顺的降兵,他已经把能看见的所有士卒都问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听过叶栖的姓名。
他就像没有预兆凭空消失在世间,不曾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迟迟没有半点进展与头绪,让他一次比一次轻易深陷再也找不到他该怎么办的假象之中。
脚下踩着这片不断渗出寒气的冻土,头顶格外惨淡的月光,失温和静谧到只能听见枪棒舞动的声音,总算压住他日积月累呼之欲出的失控。
他练到大汗淋漓,喘着气停下来时,只剩下满满的挫败感。
张胜在帐外的火堆前等他半天,见穆怀御垂着头回来,也不多问,急忙拉他坐下道:“真是人定胜天,造化由我!快看这是什么!”
穆怀御挥开他的手,看他递来的木牌陷入了茫然的沉思。
“屯长派发的负章,有了这个咱们明日就能上战场了!建功立业且在明日。”
张胜没曾想过他连这都不认识,等半天还以为他因上面的字迹而觉不满,才不发一言。
他颇为优越,嘴上开解道:“无事,像我这样的英才也只分到中军,屯长应当只是看你个头不高才将你分为后军,后面也好,虽只能捡捡漏,难以立功,但起码于你而言风险不高,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就好。”
他虽整天嚷嚷着要上场立功,但明日真要去了,也不敢说没半点不犯憷,连他都没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更别提他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童。
他好心交代道:“这次咱们要正面对上可是人正儿八经训练有素的强大军队,连萧阳将军从西南领兵前来,都久攻不下的寿光县城池,可不是敌我双方在沙场上那么一碰,冲锋陷阵那么简单,你万不可小觑啊。”
已历经大大小小三次战役,敌军首将都拿定了主意拒不应战,只管死守,来人便是热油火石一起推下城墙,属西南军的精锐士兵一旦去了强攻的前军尚且九死一生,更何况此战又是久攻不下的关键一战。
穆怀御并不关心这些,他接过负章,道:“如何立功。”
“西南军已重启商鞅二十爵制,要想往上去,战场上就得杀伐果断,眼睛瞄得比鹰还准,只要成功斩杀一个甲士首级,便可赏一爵公士,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个。以此为基础,加官进爵全看你有多大能力,杀多少甲兵。”
但乱世辎重有限,两军对阵,甲胄从来都是狼多肉少,能被选上出阵对敌身着甲胄的先锋甲兵,不管武艺高不高超,好歹是带个壳的蜗牛,关键时刻不仅跑得快,而且有甲胄的保护脑袋一向不好砍杀。
或后或先的徒兵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对比甲兵就是个倒霉的蛞蝓,脑袋不值钱,全靠血肉之躯抵挡,活下来尽看天意,还要被拿来当甲兵乱中撤退的‘活盾牌’。
这时要在乱成一团的徒兵中,找到相对较少的甲兵,绝非易事,还要成功把甲兵首级带回营寨,途中不被他人抢夺,更是难得。
穆怀御没表现出任何同张胜脸上那般的激动神往,他只嫌太慢,这要何时才能成为大将军。
他道:“还有没有更快的。”
“若要更快晋爵……一首登二斩旗,这三……”张胜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作答,随后笑自己怎么和他一个小孩说这些,摆摆手道:“连我都不敢想,那可是前军百里挑一的精锐兵士挤破脑袋也要争相抢夺的大功劳,没咱们眼馋的份。”
“你要真想立功,就听我说,老老实实去趁乱顺几个人头带回,说不定就能封个伍长当当,我呢,便搏一把,若能成功斩个甲兵,争取到一爵公士,兄弟我也不会忘了你。”
穆怀御整日待在栖迟院时,叶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随手丢来排兵布阵,或是他自己翻阅习武的各类杂书都没少看,其中不乏世间孤本,住在湘王府时也曾虽梁东学过一番武艺。
梁东虽不是天下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在京都也是负责整个王府的护卫,曾听言他的武功可比当朝郎中令。
虽不知真假,但穆怀御认真估算着首登的胜算。
张胜见他听着听着又完全忽视了自己,也不知到他到底听进去几句,正要说话便听身后营帐内,结伴出来撒尿的士兵,嗤笑着。
“一群残兵败将,咱们好心收了你们不杀,给口饭吃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敢在这口出狂言提什么首登,我看你们呐,别明天上了战场还没开打就被吓尿了裤子。”
“就是!要老天开眼真出了个首登,必是咱们的甲兵刘大哥!你们,算什么东西。”
“呸!”张胜被他们欺压已久,早就看不惯这群凌弱暴寡的小人,拉着穆怀御回了营帐,“还真敢说,听闻首登原大夏百年都没出一人,他们还真在这想上了。”
子时一刻,除了帐外火把燃烧的焦油味,穆怀御鼻尖只有帐内挡不住的脚臭汗味,营帐内的九人包括张胜都已安睡,深夜幽静,只有他还睁着双眼看着帐顶。
恍如饿了很久很久终于盯上一块肉的饿狼,一旦咬住,哪怕滚水烫到头上都死不肯松嘴,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