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福子嗓间发出痛苦的吼叫声,头顶亮如白昼的圆月下,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母亲躺在血泊之中,而罪魁祸首还在嬉笑踢着她疼到不受控制抽搐的手臂。
福子疯了一般抄起地上的木棍,大喊着朝他冲去;“啊!!我要杀了你!”
对面高大雄壮的小卒笑他以卵击石,不知死活,他拔出大刀轻易便砍断了他手中的木棍,以为没了最后这根磕碜都算不上武器的木棍,这怂包肯定要和他母亲一样跪地求饶。
福子却出乎意料的无惧,他咬牙瞪大了双眼,拿着只剩一半的木棍继续扑打上去,似要瞪断下一刻就要刺入他胸口的刀刃。
但小卒的刀尖只停在他衣服前,连外衣都没划破,便被闪身绕到后方的穆怀御大力抛来的木剑捅穿了喉咙,连声音都未发出,倒地抽了几下没了动静。
福子还未体会劫后余生,便被抽空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跪扑在了廖氏的面前。
廖氏浅浅喘着余气,用尽浑身的劲慢慢将藏在身下的包袱拿了出来,挤出几个不明显的褶子,“我……全福我儿,书,书为娘给你藏,藏……”
“都这时候了,你还拿这些无用的书做什么,做什么!”
福子没有比任何时候痛恨这些烂书,他读了那么多年又有何用。
他以为考中举人便能谋得一官半职,总算能回报母亲多年抚育之恩,对得起她夏季缝缝补补冬日寒水洗衣而皲裂长满粗茧的双手、日渐苍老发白的头发、宁愿自己冻着也要将麻布都偷偷塞给他,为他辛苦操劳至今没享过一天福的苦心。
可他寒窗苦读多年,终于如愿以偿中了举人又如何,他何其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当今乱世,多少举人被官府打发家中,连糊口都成了难事,更何况入职官场实现抱负。
他为何还会侥幸以为自己会是特例,一年间无以为生,母亲从未对他表现出失望,但他已无颜面再见当初和同村说出大话的那些人。
也被背地戳烂了脊梁骨,游手好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好不容易重振旗鼓,挑灯夜读,准备了那么久打算今年春闱再考,谁知敌军入侵,国家灭亡,不论他的理想还是人生都随着乱世的到来被毁于一旦。
现今他真的什么都没了,还为这些死物要了母亲的命,他就算活下去也要沦为亡国奴,阶下囚。
他当真是怨恨的,恨这些书,恨这个国家,恨那些生下来便始终压在他们身上的豪门贵胄,甚至有一瞬间恨上了先生,为何要教他读书认字,让他洞鉴古今,却不能用以谋生,踏上那些宗室子弟唾手可得的路。
福子也怨母亲多此一举,为何去藏这些再也没用的书,强烈的憎恨让他全力把书都给撕烂。
“再看也没用了!科考无用,抱负无门,为这些书饿了多少肚子,如今还要再丢性命。”
他脸色狰狞撕了遍地的碎纸,藏在最里面的寥寥几个碎银子跟着他的动作掉了出来,滚落在廖氏的血手边。
其实银钱很少,甚至不够去酒楼吃一顿佳肴,但那是她全部的积蓄,福子明白她真实意图的那刻眼泪似落雨浸湿了纸。
廖氏看着那些在院中迎面撞见敌兵被她及时匍匐压在身下没被夺走的银子,却露出了憨实的笑。
她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很简单,只不过是作为一位母亲想给他留点维持生计的钱。
临死都不忘带走这些书,是身为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力,下意识觉得他只要读了书便会有出路,最起码不用再身不由己被卖身为奴。
只要他比以前好,就算中了举人没有官职可以再等,可以帮人写写字赚点营生的钱,也可以再参加会试……只要不用再伺候人,不再受欺负,那便都是好的。
反倒是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出人头地,如何早日翻身让他人羡慕,让当年那些欺负他们母子的人都对他们刮目相看。
他将自己的所有执念都强加给了母亲,准备再考的这一年他在先生面前不曾表露,可一旦回了家便有各种不顺心的理由向年迈的母亲发脾气。
一会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每日看他辛劳读书就只会翻来覆去那几句注意身体,不要着凉……她半点都不如那些达官贵人家的母亲,会体谅一个身为举人的儿子,就算到了春闱再考他又如何能和那些宗室子弟比。
他甚至觉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和这个一无所有的家,是母亲亏欠于他。
他每天总有很多事要琢磨,要想,却唯独忘了这一年间数次守在门外的母亲,要该珍惜当下的岁月,和留给他们母子二人一日比一日减少的时间。
他忘记了最初只是想和母亲吃饱穿暖便足够了的愿景,他不是一个孝子,她却从未埋怨他。
哪怕她只是一个粗糙的妇人,从来嘴笨不会说那么多体贴的话,此刻也没力气再拿起碎银子塞到他的手里。
廖氏只用指头无力的碰了下,银子往福子那边轻轻滚动两圈。
“俺藏着呢,藏着……你活着出去,好好,好过啊……”
银子定在福子手边的那刻,那根唯一还能动弹的手指点在地面,再没抬起来。
“母亲!!”
福子两手脏兮兮的撑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早已忘了去擦,他只会像幼年躺在母亲臂弯的孩子那般,无措地扑在她身上大哭,晃动她再也不会动弹的身体。
“母亲,我错了,我有悔!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回来,回来……”
穆怀御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呼唤着她的母亲,他失去理智的呼喊不仅换不来他的母亲,只能引来敌军。
他敏锐听到栖迟院外的那条街上有快速靠近的脚步声,走到福子身边,拉起他瘫软的手臂,“我们该走了,去秦杨水路。”
他说话一向没有什么情感起伏,但此时放在情绪崩溃的福子耳边格外刺耳,死的人可是他的母亲,他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
“你就是个冷血的野兽,你没有丝毫的感情!你什么都不懂,放开!”
福子刚甩开他的手,要去背起廖氏的遗体,便被不似穆怀御这个年纪能使出的大力掀翻,跟着他就地滚了好几个跟头,脸上身上全都是泥。
福子呛咳了好几声,眯着眼看清了他滚过的痕迹竖着排列三箭时,后背徒然出了冷汗,若不是穆怀御手疾眼快,那连发钉在地上牢牢固固的三箭便会在他身上。
他后知后觉感受了惧意,撑着地的手渐渐发软,仰头看,便看见了院门前马背上的那个背着月光看不清模样的人收回弓箭,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哟,这儿还有两个落单的臭虫,还挺灵活。”
那人不穿甲胄,也不似李国人那般高大魁梧,正瞧着挡在福子面前压低上身,像在做进攻前威慑的半大孩子,起了点兴趣问:“根骨不错,从哪逃来的。”
穆怀御面无表情看着他,并不回答,单手拉起地上的福子,脚前踮起,已然做好了敌动我动的准备。
“吕将军,别玩了,宋将军饬令,务必要赶在李国之前活捉穆庭。”就在两边对峙之时,又来了七八个骑马的人。
吕玉一听这个名字就扫兴,他将弓箭甩给身后的五人,踢了下马,嘁道:“也罢,这俩人留给你们好好玩吧。”
劝吕玉的那人可没时间在这耽误,毕竟立大功的机会不在此地,他也跟着骑马走道:“都杀了。”
剩下的十几人一听,纷纷有说有笑的架起弓箭,把院里的两人当成了活靶子,沿着他们左右闪躲的路线射着玩,不时点评着哪一人避开的动作更为矫捷。
他们以人无限接近死亡的恐惧为乐,对方表现的越是惧怕,他们越是情绪亢奋。
一箭又一箭密集地朝着两人射发,穆怀御赤手空拳,素日擅长以利爪或持剑进行近战,可对方有一半以上都是最擅长远程射猎的东胡人,几个来回下来他数次想避开箭雨接近院门外的众人攻击,都被他们提前察觉以箭逼退。
穆怀御极目四望,手中捡来暂时做盾的木板已经被射成了活刺猬,他想寻找机会尽快逃出去,还得时刻保护躲避不及时的福子,体力消耗过快,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他露出破绽的那刻,一人散漫的溜达着马在十几人中间射出划破长空的一箭。
穆怀御刚躲避开两箭,这一箭来势汹汹正朝着他胸口而来,他下腰翻身堪堪躲过,又一箭接踵而至,来不及避开,铮地一声正中他的小腿。
这一箭力道之大直直穿透了穆怀御的骨肉,箭头深钉在地上,无法动弹,他顾不上剧痛便咬牙要拔出铁箭,可敌人的箭并不会等人。
福子还灰头土脸跌坐在地上,呆愣地看着那人又架起一箭,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他想起先生要保护好狸儿的话要快得多。
他扑挡上去的刹那,那箭也刺入了他的胸口,是他从未体验过钻心的痛。
“很有趣?”
十几人巴巴地看着面前放下弓箭的人,也跟着一同放下,有几人不怎么服气,想他不过是一个李国的走狗来管他们做什么,但奈何两国共伐大夏,这人论官衔又的确比他们大,只得低头干叫:“叶都伯。”
“走,别在这耽搁时间。”
十几人瞧着地上一动不动只三箭就被叶都伯杀死的两人,架马远去。
穆怀御只模糊听到叶都伯三字和马蹄远去的声音,他心口毫无规律的跳动,视线看着眼前为他挡箭的福子。
那是万分痛苦,感受着生命只能一丝丝流走的慌张不甘的神色。
其实福子在离开城门的那刻便很清楚,秦杨水路只停留了一艘简船,最多只能承载四十人,那是京都全部的物力,唯一逃命的木船。
他走与不走,都是会被抛下的那一个。
先生想看着他春闱高中、实现抱负,想带他一起走……但他始终都没有选择先生想让他走的那一条路。
不是不想,而是他根本无路可走,大夏尚在时他就只能活在底层垂死挣扎,如今大夏灭亡,尚存的贵族们更不会让他一个下等人上船。
就像今日京都那么多自以为有救的百姓一样,他们都会被抛下,被争抢上船的贵胄被杀,因为他们无用,他们低微。
福子用溢出鲜血的唇挤出一抹讥笑,含恨盯着眼下的人,“我,恨……这个世道。”
他唇边的血滴在穆怀御的眼下,热得像要灼烂他的眼睛,穆怀御看着福子抽干力气跌落在他的肩侧,趴在他身上未闭合的双眼还透着不肯瞑目的神色。
那刻叶栖站在湘王府前为万民奔劳的背影再度浮现在他眼前,他似乎能模模糊糊感知到这种无法形容的沉重情感,但只有一刹那闪过,他抓不住。
穆怀御只能虚空地抓了抓福子慢慢趋于温凉的身体,他搞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他挡箭,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他。
他自以为懂得的世间情感再度使他陷入了迷惘,如同叶栖为那些百姓可以不顾自身安危时那么费解。
他实在想不通那么复杂的情感,手下狠厉地拔出腿上的铁箭,一把丢开还挂着撕扯下来血肉的箭头。
彻骨的痛意总算唤起他的本能,他还要去找叶长甫,他还在那里等着他,他要尽快赶去。
这股劲让他忍着钝痛爬起,身上趴着的福子应声而倒,他的脚步停了一瞬,便咬紧牙关把福子和他的母亲一起拖到角落,拿了张破席好好盖住,跌跌撞撞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赶去。
他好不容易一瘸一拐拖着血腿走到只差两个小巷就能赶到的秦杨水路,却被一早埋伏在那里的士卒袭击。
一路而来失血过多,加上意识昏沉,他的行动也不再灵活,被敌军骑兵两方围堵之下甩出的铁链交缠勒住脖颈手臂。
几个套中的雄壮骑兵见状,立即甩着马鞭一骑绝尘,向前高呼道:“此人既然来了秦杨水路,必定是故家子弟,带回地牢收押!”
穆怀御被他们骑在马上像在拉扯死物一般拖行着飞速往前,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他被铁链紧紧拴住喉咙,不得喘息,只能痛苦地双脚蹬着地,窒息到脸色胀红,他双手奋力扯着脖颈上的铁链,用力到手臂迸起爆裂的筋似要撑破表皮,双眼也漫上了猩红色,才呼吸到稀薄的空气。
但每一口都像在吸入刀子,耳膜也快要炸开,穆怀御看到眼前飞快倒退的疮痍景象,沿途到处都是身上绑着铁链被活活拖死的百姓,他也会是其中那一个。
可是不行,他还不能死,他怎么会倒在没见到叶栖前。
穆怀御想到此再次睁开要阖上的双眼,使劲扯着链子,争取每一口空气,他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破,露出血肉淋漓的脚后跟。
从秦杨水路到不知何处的地牢,他的伤腿在地上留下浓稠的血迹,拖行的骑兵停下来解开链子都以为他死了时,他的胸口还在慢慢起伏,尚有呼吸。
但显然,到底是生是死,都已不是他这个被捉的阶下囚说了算。
“这还是今天第一个活下来的,命可真大,丢进去!”
穆怀御意识昏沉间被人架起,扔进了湿冷的地牢。
他始终没忘一个时辰之内要赶去秦杨水路,可他模糊听见牢门关上紧锁的声音,四肢绵软趴在地上怎么都睁不开压了巨山的双眼。
再有意识醒过来时,早已时移事去。
“听当日秦杨水路的撤退点暴露,前去围剿的李国士兵说,李图图逼降无果,大怒之下令水军放火箭,木船被击翻燃起熊熊烈火,上面的四十余人,无一生还。”
两个穿着宋国士兵衣服,在城破那日就被临时派来看管地牢的狱卒,坐在牢门的桌前品着小酒,好不滋润。
趴在潮湿地上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穆怀御闻言,迟缓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用手拍打着牢门。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无力,并未引起两位专心谈事的狱卒注意。
其中一矮胖狱卒想起他们一路从宋国远途跋涉而来经历的九死一生,顿觉端起的酒杯里都还泛着厮杀场上的腥臭味。
他再也喝不下去,放下酒杯发着感慨。
“这李国人之前没打过交道,倒是够狠的,杀人的伎俩简直丧心病狂,那位李将军也真他娘是个奸恶之辈,这京都能被他们屠到仅剩一千人,哪天下了地狱祖坟冒青烟都救不了他手上挂的人命。”
这两位虽身在军营只是区区小卒,人微言轻,但也真心瞧不上李国这种嗜杀成性的东西。
当初宋国同意举兵便与李国事先说好了,入城实行统治,领土平分,不杀降兵,善待百姓。
岂料李图图一众都是些阴奉阳违之辈,不仅在城破之前仗着他们李国人多势众,临时调走了宋悭统管的军队,还故意诓骗他们群龙无首跟随入城的将领,言说宋将军也同意了他的下令屠城。
违背最初承诺,企图让他们宋国背负后世骂名。
短短几个时辰就将京城百姓降兵几乎屠杀殆尽,死状惨烈。
亲眼所见的大多宋国士兵不敢相信这会是他们国家所做出的决定,甚有士兵不忍屠杀妇幼,放下刀剑扬言宁死不战。
好在宋将军及时得知骑马巡街,所过之处与话本里的阿鼻地狱无异,历朝历代也无这般毫无人性的大规模无差别屠杀。
他当即找到还在肆意搜杀皇城的李图图,两人意见不合,在众将面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眼看着便要上升到李宋两国,李图图只得妥协退让一步,按照宋国要求,下令三军不再屠杀降兵百姓,所抓贵胄暂且收押,待京城时局稍稍稳固之后再秋后算账。
坐在对面那个高瘦狱卒默默点头,同样鄙夷着如此丧尽天良的李国。
“战争一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此次若不是国师夜观天象,言即将继位的太子受贿顶替一寒门官职,是因凶星在南作祟所致,皇上一向与他国和平共处,怎会铤而走险答应这无耻至极的李国之请,同意出兵南下。”
不过这位刚到圣上身边两年的国师还真是神了,宋国国内近三年因各种虚假的惠民政策,闹得百姓怨声载道,加之几次太子收人钱财安排他人顶替当值被曝出后,又出了多起豪族招摇欺压百姓的案子。
众民已极度不满官府一年比一年的不作为,圣上又偏爱好美色的昏庸太子,不顺民心,不立二王爷反而要立太子的传言一出,便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民愤。
眼见民心不稳,全国多地似有反心,连远离都城的北边境多次蠢蠢欲动的动静都传到了深在皇宫的圣上耳边。
恰在这时国师掐指一算,算出了天生异象,位南凶星闪动与太子命数相冲,大夏命数已尽,他们理应替天行道。
圣上顺应天命伐夏的诏令一出,不等出征,当日全国上下便廖力同心,不是期望大夏顺天应道的灭亡使得他们国家安定,就是骂着明晃晃打着扩充领土、堂而皇之抢劫掠夺,鲁莽似强盗的李国。
如今真的再没人言说国内不平。
两位狱卒刚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便听见旁边还在不知疲倦拍着牢门的人。
虽不知穆怀御是何身份,但这小子也真是命大,在李国士兵接到命令后被抓,还能有条命留,之前的那些人可没这么幸运。
尽管一息尚存,可他们至今都还记得他那日被丢进来的惨状,衣衫破烂,浑身上下淌满鲜血,视线能扫过的地方都找不到一块好肉。
当时都以为他命不久矣,没想到他奇迹转醒后竟还有力气跟禁锢他的铁制牢门对抗,凶悍异常,比之兽性大发的猛虎也不过如此。
但终究是做困兽之斗,到现在彻底没了力气,勉强安生下来,总算是给了他们两月来唯一的清净。
只是两月间他遍体的伤口不得医治,反反复复挣扎无法愈合而溃烂,其中腿上的箭伤最深也最为严重,乃至一点点烂到骨头里,是他凭本能用木尖剜出腐肉,不想他就这么死了的矮胖狱卒好心给的一碗浊酒,才得到微乎其微的缓解。
这些伤痛白日尚能忍耐,可一到寒凉的夜里穆怀御便会疼得簌簌发抖,睡觉也只能不安地圈住自己强忍,时而被疼醒,时而压低嗓子在昏睡梦中发出类似幼犬思家的呜咽声。
他的梦无一例外,是明知道该去的地方是何处,却只能被困在原地,一刻不停的撞击铁门如何都出不去的急迫。
这里大多下狱的大夏百姓,被关押一月不到便被牢中分不清白天黑夜,无尽的黑暗,无望活着出去笼罩的巨大绝望折磨,疯的疯,病死的病死,甚至撞墙自戕,早就耗尽心力。
唯有他衣衫破烂不堪,一双黑瞳还算清明。
他只是一个半大少年,却有许多壮年男子都不曾有的坚定心力,令负责看管的狱卒从他身上感到一次比一次的讶异,不知他要去寻的到底是何人,于他而言又有何等重要。
两位狱卒此次出征大夏是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塞了不少银两被伍长多加照拂,才勉强活了下来,一路奔杀过来,应早已对战场上的尸体麻木不仁,但还是做不到对鲜活生命的漠视。
看着此刻听到两人谈话明显有话要问,但怎么着急张唇连气音都没发出的穆怀御,矮胖狱卒想起了尚在家中年纪相似的弟弟妹妹,他有些于心不忍。
对比同样关押大夏百姓的其他诏狱,故意欺骗他们互相食用被煮熟的同类,再加以说明的李国士卒,他们算得上够良心。
矮胖狱卒把桌上他们还没吃完的羊肉,放到牢门前,摇摇头走道:“吃吧,可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们国家太弱,怪李国太不是人。”
还透温的羊肉香气穿过牢门飘入穆怀御的鼻间,他数月都没怎么好好进过食的身体一动未动,脑间全然回旋着两人说的,船只沉没,无人生还。
他没哭,从入狱以来再痛苦再无望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如今也只是抬起脏乎乎的脸看着眼前的破碗,一点点用前肢爬着往前挪,再伸出不自觉痉挛的手臂拿起那小块羊肉。
他就那么趴在烂草地上将羊肉囫囵塞入嘴里,木然地咀嚼,艰难地吞咽,哪怕胃部猛沾荤腥几欲呕吐也强逼着自己咽下去,姿态与饿了很久的流民乞丐无异。
他不相信叶栖会死,他定要活着出去找到他。
穆怀御咽下最后一口肉,费力撑起手臂,将僵硬的身体倚靠在牢门前,仰面喘着绵长的呼吸,他以这个借力的姿势等待了很久。
大概是他过于强烈的求生,真的让他撑到了李国藩王入京实行统治大赦天下的那一天。
两位负责看管的狱卒并没趁机赶尽杀绝,好心将他从后门放走,还指望他能有点阶下囚被释放的自觉感激,谁知他拖着走不快的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眼前。
穆怀御不记得从他入狱到出狱之间到底过了多少时日,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一个时辰之内,也已在踏出牢狱的那刻尽力赶去秦杨水路。
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死心地期盼着仍是叶栖离开的那一日,片刻不敢延误的赶到,看着面前空旷别说停留一只船,连人都没有一个的水面。
一时间地阔天长,他不知何去何从。
他一路的急切恍如掩耳盗铃的笑谈,是他来迟了。
穆怀御手指揪着身侧破烂的衣服,他明知这早就什么都没了,不论船只沉没沉没,他早在被抓的那日就与他错过了,他早该知道的。
他双目惘然看着这片水面,鼻尖嗅了又嗅,随即迈开脚踩着河边的湿泥蹚下水,用深秋变凉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脸,试图降下久缠的病温再次嗅闻。
即便他将里里外外都用冰水洗了好几遍,鼻尖翻来覆去嗅闻,想像以往那般嗅着叶长甫的气味便能寻着找到他。
终究是无济于事,过了太久了,他的气味早就散了。
清楚意识到他现今做什么都不可能找到叶长甫了时,穆怀御憋不住喉头的哽噎,只发出简短的哼声他便紧抓着手把脸埋入水中,再起来时狠狠用手背擦红了眼角。
随后他咬着牙从河水中走出,跟个被遗弃的小孩蹲坐在水路边,哪也不肯去了。
在这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忽而想回西南了,想母亲,想南下回到狼群。
不若他真的回去好了,回到辽阔无拘无束的西南草原,再做回那个整日凭着本能捕猎、食用生肉、惧火,远离人这种东西的野生狼崽好了。
他也不会再拥有人这么复杂的情感,感受到痛苦、失措、牵挂、思念以及沉重到他还不能分辨的情绪。
可他认认真真在水路边坐了半刻,每当想抛下,真的做个叶栖口中笑骂的了无牵挂的白眼狼时,脑袋里想的却全是栖迟院与叶栖在一起的记忆。
他该怎么才能忘记这些事,又是一个他不能解决的难题。
这些太过无措而一时间心不由主的念头很快便被穆怀御全数打消,他还是想去找他,不管叶长甫身在何处,只要他还在活着,刀山火海,虎窟龙潭,哪他都肯去。
但穆怀御对这个叶栖不在身边的天地没有实感,这里对他而言太大又太陌生。
三年前叶栖强行把穆怀御从恭州带回京都的路线,时隔太久他已记不清楚,又实在想不到确切的办法,该去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他只能凭着当时在马车内一心反抗叶栖想伺机逃走记下的模糊方向,跟从直觉往着南边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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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