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向他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只要他说了,是真的不想要他了,那他就回去找母亲,也不会再跟着他。
关于在王府的那些日子,他不知道叶栖为什么要送他去,他肯待在那里那么久,只是以为叶栖有事要忙,不方便带着他,而他是在那等他来接。
可事实并非他理所当然想的那样,他只能认为是叶栖不想要他了。
那里的人,什么父亲哥哥还是弟弟,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称呼,他没有半点的认同感,也并不觉得血脉相连,他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几个月,面都见不了几次,更没有他人以为的感情。
穆怀御要想走,随时都能离开。
叶栖很清楚他说的是真的,只要走了他就不会再回来,若硬要把他送回去,王府根本看不住野性难驯的他。
思量来思量去,只有带在身边这一个选择。
叶栖伸手理了理他几天不打理就乱成鸡窝的头发,不能全然知道穆怀御所想,但也能猜出他大概的不安。
他眉眼没再那么疏淡,低声道:“没有不要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怎么可能会不要你。”
穆怀御听了这句,脑袋微微歪着看他,似在观察他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叶栖就在此时,两指捏了把他的脸,为难道:“可带着你,天高路远,我们带的银两,行囊都丢了,跟着为师恐怕饥一顿饱一顿,免不了吃苦受罪。”
他语气停的恰到好处,似乎就在留着等人回答。
穆怀御立即摇了摇头,“我不怕没吃的。”他甚至想重操旧业,道:“我还可以去捕猎。”
“路途遥远,说不定寸步难行,盘缠不足就要上街卖艺。”
卖艺穆怀御知道,他曾在京都集市上见过,无非就是喷喷火,耍几下大刀。
“我可以。”他没半点犹豫。
他只是想跟着他。
“若天还要下雪……”
叶栖还在略带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时,穆怀御再不涉世事,也清楚这为师不尊,坏心肠的人又在逗他。
他已经咬烂他的衣服,牙齿不再发痒,恼怒之下本能的耸起嘴。
“好了。”叶栖见势不对,半笑着闷咳了一声,提着他的衣领把顶着凶神恶煞四个字的崽子拉开,及时打住道:“不逗你了。”
不过经他这一逗,穆怀御心底那点余气的确散了七零八碎,连他总恼叶栖作弄他的情绪,在叶栖拎开他时也彻底没了。
他站那又确认了一遍叶栖不会不要他,松下紧绷神经的同时就不再理他,心安理得去占了叶栖的床榻,不知是怕冷还是故意,把被子圈的乱糟糟一团卧睡,去补这几天都没睡好的觉。
只在偶尔听到叶栖问他的声音抬起眼皮,懒散回一下。
交代了他前日又回了一趟遇刺的山谷,从冻得僵直的尸体中翻出包袱,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有银子,能换吃的。
关于梁东,他看了几遍都没找他的尸体,只知道生死未卜。
叶栖低下视线,才看到那堆乱七八糟被他藏在床底的包袱,一一拿出果然翻出了不少银两,足够南下路上所用。
这是明知路上不会饿肚子。
穆怀御若有所感的睁开一只眼,便瞅见站在床边看他的叶栖,故而很自然的翻了个身滚到木床里面去睡,表现出很困还被频频打扰的烦。
叶栖无奈离开,先费劲的去院子打了盆水梳洗一番,披上大氅,略显心酸忍疼走出民房。
他正在田埂边寻着该向哪个百姓打听,就听见左前方一位身着麻葛布叠加御寒的老妇人喊道:“先生,你醒了!”
叶栖步子慢悠悠走到那边的田埂,道了搭救的谢,再道:“敢问这里是何地界。”
“此处已是沅州了,麻阳县兰花村。”老妇人脸上手上遍布冻疮,瘦的活像个会走的干柴。
她笑得和蔼,口音浓重,不知该和从穿着就与他们天差地别的人说什么,就指着田头那个头发半白的老翁,“那日都是俺丈夫背你进的屋。”
那老翁也是枯瘦如柴的模样,听着便朝这边挥了下手,继续佝偻着农忙,叶栖回以颔首。
大夏九州,京都被北梁州、西北沅州、南下青州、东南抚州呈包围式保护,青州距京都五百余里,而三百里西上正是沅州地界。
好在此处与那日行程所距不过百里,再南下也不算太远,只是他昏厥五日耽误了不少时间,梁东也不知身在何处。
叶栖打听完回了茅草房门前,便见他刚离开的田埂围聚了三三两两长相粗犷凶猛,高大如秃鹫的男子,耀武扬威的从田头到田尾的一个个农户手里要着什么东西。
直到那群人走到白头老翁那里,老翁颤颤巍巍又熟练的掏出一个旧布包,还没抖着手掀开,便被那群人全都抢了去,近处仔细看能看出被打落在地上的是几枚铜钱。
晚间残阳欲落,老妇人和白头翁回了茅草屋,满目忧愁,为他二人本就枯树皮般的脸,更添几分裂纹。
叶栖听见老院里传来唉声叹气的声音,推开破木门出了屋子。
那两位老人脸上立即堆上笑,显然对他身上穿的黑羽鹤氅默认是身份尊贵之人,此时搓着手背,有些局促。
叶栖略带了笑,声音温和道:“那些在田头要钱的男子是什么人。”
老妇人一听,脸上好不容易扬起的皮又搭拉下去,诉苦道。
“唉,不知道打哪来的,就记得头四五年前吧,村里人都估摸着是从梁州那边来的,到了这地方就安家落户不走了,整天成群结队乱窜,时不时来田里转悠收个保护费,硬说是得他们保护,山贼匪盗才不敢来劫掠。”
“一次就得要个几文走,刚还被抢走了十几文,不给他们就免不得一顿毒打。”老妇人说着说着眼角淌着浊泪,用磨烂的袖口擦擦道:“前村头那个鳏夫六十好几了,没钱给他们被活活打死,这都没人管。”
前朝夏哀帝后生多征战之时,赋税便一再拔高,近六年以来,赋税可谓是年年暴涨。
田租达到十五税一,即佃农需向地主交产量一半的地租,地主再向国家交一分税,而百姓剩下一半的收成也要按人头交税。
一人一年要缴纳两百文钱,他们两个瘦如竹竿都半截入土的老人就得四百文。
年年粮食产量不好,只得一石粮食二十文贱卖,两到三亩的田地好的时候才出五石粮食,还得缴纳百文户税。
再不算其他七七八八向百姓征收的杂税,诸如地方官员向上级献费得老百姓来承担,马匹畜牧的粮草也得百姓交刍税供政府运输所用……
几年间又频征徭役,百姓需自带干粮,冒着累死的风险为官员免费劳工,若想留条命不去,就得交钱赎买。
两位老者的儿子早年征徭役而死,他们两人一把年纪能分到手最多也就十亩地。
为了那十亩地的收成,一年没日没夜种地,辛苦劳作,一辈子大半条命都搭在田里算下来几乎是年年颗粒无收,还得倒欠一屁股的债。
来年,来来年,周而复始,他们便如此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长时间吃不饱,甚至常年的饥饿让他们骨瘦如柴。
纵观夏史从未有如此高的暴税。
满观九州,一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个体态丰腴的百姓。
不仅沅州,九州皆是如此。
只是如今沅州又多收了一种保护费,也恐怕不止沅州一处地方有这些外来的人强收费,像蛀虫一样啃食大夏,蝗虫过境般摧毁民生。
可见,大夏根基已然腐烂,如此国家近乎不用战争,只需再等几年便会不打自灭。
此是大夏存亡的大事,各州拥兵自立不报朝廷也罢,怎么自家都烂到骨子里了,还憋不出一个屁来。
上层官员睡生梦死一般沉浸在酒肉池林中,是眼睁睁看着自家被淹,还无动于衷。
叶栖没问他们为什么不报官,显然这是县令纵容,同流合污而至。
但白日那些人长相颇为魁梧,他静站着沉思道:“但看着,倒不像梁州人士。”
老翁如等了很久,这么多年终于听到想听的话,尤为激动。
“他们肯定都是李国来的奸细!俺以前也应征打过仗,打得最多的就是那些粗野的东胡李国人,跟来这的人长得一个鼻子一个眼刻出来的模样,俺说出去就没人信!”
“要俺看,这是李国要灭俺们国家的招数,买通了县令故意开城放了他们进来,要是有官位大的管管就好了,你说俺们这些老百姓告不上去,去了也没人理,那鳖孙县令就是个凌弱怕强的狗……”
剩下的话老翁还没说完,老妇人便惧怕地放下手上的一沓东西,拉他去灶间,“这……你别乱说叨了,看你是糊涂了。”
但老翁说的也没错,此事必定是与县令大有干系,只是他们若是梁州人士,沅州也没金山银山,为什么会长途跋涉下沅州。
且听老妇所言,他们来此落户的人数不少,为何梁州官府又会如此大批量发放路引,批阅他们来此,若是县令只是与梁州官府有所勾结,私放他们入城,这还好说。
因建国初期大夏曾与李国交好过一段时间,准许百姓互有通婚,长相不像梁州人士这还有待考证。
怕只怕他们真的如老翁所说,并非梁州人士,那就要涉及分山关,事态重大。
叶栖疲乏的用食指指骨敲了下太阳穴,看见了老妇匆匆放在簸箕上的一沓麻纸,被风吹开上面的字正映入他的眼底。
江畔春景映眼前。麻阳,长门一入近十载。
老妇和老翁小声吵了一番,出来时正瞧见那位先生在看她捡来的麻纸。
因普通百姓家买不起纸,如厕便只能拿竹片刮擦十分不便,百姓便习惯去捡别人写了字的废纸用以如厕。
像今日这样好运捡到足足一沓,寥寥可数,老妇自然高兴。
她大字不识一个,走过去见他看得专注,便犹豫道:“先生要用纸吗,不用俺拿茅房去了。”
前者谜底是湘,后者是一个富字。
明显梁东已无性命之忧,这是在大批散布消息寻找他。
叶栖淡笑道不用,而后问:“敢问麻阳县可有带富字的酒楼或客栈。”
老妇一辈子没去过什么酒楼客栈,但听是听过,“县里是有一个很大的酒楼。”她在那想半天,攥着麻纸走道:“像是叫富水酒楼,县里的人都知道。”
叶栖点了头,欲下青州还需得去一趟麻阳县,与梁东汇合。
择日,不等身上的伤好,他请托老翁寻了辆马车,走前另给他们留了些银钱,便带着穆怀御往着麻阳县赶去。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抄着手,站在茅草屋前目送他们照料了六日的人远去,虽是萍水相逢,此后相见无日。
但两位为人父母的老人还是擦着眼角风吹的浊泪,恍如多年前送走赴徭役而背着行囊远离家乡的儿子。
麻阳县,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去富水酒楼的道路,转过两条弯路便入了县城繁华的街巷。
叶栖靠着车边半掀起车帘,往外看,一路而来非沅州人士的人明显变得更多,街巷路边几乎都是与田间恶霸相似的面部特征。
以衣着来看,有的是普通百姓打扮,有的甚至是在官府当值,明着带刀进商户店铺收费。
叶栖看罢,正要放下手,便见趴在他膝前也跟着他的视线往外看的穆怀御。
他的手指搭在车窗边,寒风吹得五指红白分明,见他也看得煞有其事,“看到了什么。”
穆怀御眸色一如沉水,坦诚道:“在看你看到的百姓。”
往日叶栖在栖迟院,闲来无事往他耳朵里灌输了不少爱民恤物的言论,那时他的表现比起听不太懂不明白,更像是完全不感兴趣。
他好歹费了那么多吐沫那么长的时日,叶栖以为他多少会听进去一些,那点‘为人师者当授业解惑’的心思涌上心头,正想借机再教他一番。
不盼他长大成人能师承衣钵,最起码也得有个像他父王那样的仁德之心。
岂料他等这么老半天,他就来了一句,因为他在看所以他才去看,依然是缺乏感情的回答。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前边赶车的马夫恭敬喊道:“先生,富水酒楼到了。”
叶栖只好打住心绪,先下了马车,已是年末虽几天不再落雪,但地面冻结路滑,他欲回身,扶一把个头不够下马车的穆怀御。
穆怀御看他单薄还在硬撑伤的背影,不等他伸手就自己先跳了下去,跟着他往酒楼那边还没走几步,打眼又瞧见了路边有人扶着年迈的父亲走过去。
他不动声色,有样学样,手默默护在叶栖的袖摆下,这样一看,两人还真有几分师徒情深的意思。
富水酒楼二楼包间,梁东饮下一碗苦药,还没放下就看见了进来的人。
那日天黑逃的仓皇失措,他失足与五人滚下了坡,没想到那些山谷看似陡峭却不深,便猜测二殿下定然不会明知前方不测,还带着先生赴死。
他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各村落散布写字的麻布,在酒楼打听消息,等至今日。
此刻看到叶栖,他顾不得遍体还狰狞欲裂的伤口,抱拳跪下,郑重请罪道:“先生,属下罪该万死,有负王爷所托,没护先生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