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脚步放得极轻,在叶栖都跟着二殿下走的命令中,往着山谷外走,渐渐远离身后那群还在寻找的人。
岂料出了幽静的山谷,走最前面负责探查的几名护从刚松口气,忽然发觉一早埋伏在前面乱木丛中的几十人,持刀跳出,虎视眈眈而来,意在直取他们首级。
他们这究竟是来了多少人,竟然两面包抄。
护卫急忙拔刀吹响哨子,三五招过手之间便陷入了劣势,被他们团团包围在中间围剿,恶斗不休。
前方不远处接二连三传来的兵器交戈与哨声,让叶栖等人停下的同时,也引来了山谷中更多的人马,追击而上。
转眼时间叶栖几十人便被他们数百人四面牢牢围住,切断逃脱的可能。
叶栖冰凉的手指握在穆怀御的小臂将他推往身后以便保护,月夜中与敌方头领对视的刹那,两方交战一触即发。
不知道到底酣战了多久,敌方持着火把的焦油味,簌簌飘落入眼的细碎雪花带来的凉意,火把滚入未融化雪地熄灭而冒着白烟的刺鼻味,脚踏过泥泞湿地、利刃划破外衣割过寒风再刺入皮肉的声响,一个接一个甚至分不清敌我倒下的尸体,飞溅的血花……
叶栖等人浴血奋战,可终究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且他们昼夜赶路兵疲马乏,已是气力衰弱。
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四面围攻之下,死剩不足十人,还都七损八伤,连厚实的衣服都遮不住外层的血迹斑驳。
就算如此,梁东呼吸急促到胸肺辣痛,还在与还未倒下的几人,给叶栖与穆怀御争取厮杀出缺口让他们先撤走的机会。
今日只要有一人活着出去,王爷所托的青州之行才不算全盘皆输。
穆怀御的掌间、脸侧、嘴边,血红的是血水还是他撕扯而出的血肉,他已分不清,只有长时间的混战而在冬雪中颤动的手,证明着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体力的迅速流失,失温的身体,炸在耳边的人喧马嘶,接踵而至的刀刃。
厮杀,倒下,爬起来,穆怀御完全忘了在王府所学的冷兵器,只凭借本能重复动作。
精疲力尽之际,他看向无论自己怎么负气在对战中拉远和他的距离,一回头再看,都始终站在他身前可及时庇护的范围之内,早就受了数不清的伤却临危不乱的身影。
眼睫落满细碎的冰雪,穆怀御迟缓眨了眨眼,久战分毫没驱走他积压在心中不得发泄的怨气,反而热油翻滚的血愈发激起他无法忘却的记忆。
他是如何自以为等在王府,日日期待,日日落空,日日孤独、苦熬失去辽阔草原肆意奔跑的时间……
可叶栖,丢他丢得那么轻易,把他送到陌生的地方再没管过,如同他生活在栖迟院的时光是一场假象,他无关紧要。
他不太懂这种冲上头的复杂情绪,但记得他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草原。
那时他打输了架,不肯回到狼群,一人在山坡上趴了三天,母亲守着他给他叼肉他也不肯吃,直到自己散气,回到的狼群第一件事就是再战,战到胜利,这事才算过去。
依然如那时那般难哄,记仇,穆怀御明明知道叶栖是在保护他,偏偏再远离叶栖身边,圈出自己的一片地方搏杀。
死亡不断逼近的感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南草原,那时狼群并肩作战,利用地形、天气、变化的队形……无尽不用。
哪怕碰到庞大棘手的敌人,狼群也能将捕猎驱逐所要的结果达到最大。
他还没有学到狼王精湛的战术指挥,但他刻在骨血里的本能告诉他,要死也不能死在敌人之手。
不驯的野性为少年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血雾,他开始本能寻找草原相似的地貌,能让人这种东西看似陡峭不敢轻易往下跳的山坡。
可他还是太缺少与人的对战,又犯了战时勿分神的大忌,视线寻找时便有空隙可钻,一个不备身后的对敌便乘虚而来。
等他慢慢变得不再灵敏的行动反应过来时,已被身前的人扑倒,随之而来的是叶栖手臂被尖刀刺入的破帛声,鼻尖浓烈的血腥味。
他看见鲜血蔓延在雪地之上,颠倒的视线前方是一处不知深浅的山坡。
穆怀御再次搞不懂叶栖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人这种异类都是这么复杂,能同时做到不要他,抛下他,又舍身救他。
叶栖病弱的身体一直在绷着劲,两腿藏在衣摆之下才没暴露他早就支撑不住身体站立的事实,头晕的他意识模糊,护住了身下的穆怀御,如今倒下再也没站起的力气。
秦青隐这次是真要他们有去无回。
叶栖无视身上的剧痛,脸依旧是那样病白,诸多刀伤之下,借着模糊的月光衬得他面庞更没人气,仿佛就要撒手人寰。
他看了眼像要急抓住什么而盯看他的穆怀御,今天恐怕还真是要载在这了。
若非他没料到秦青隐还有这跋山涉水的后手,怎会置众人上演了一出,出师未捷身先死。
叶栖鼻息浅薄,想对穆怀御说出,“跑。”可唇被冻的麻木,上下唇一碰,只发出了气音。
穆怀御与他近在咫尺的眼对视,随后看见了那把竖在叶栖脖颈后,举刀要取他首级的利刃,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要钻出喉咙,鼓动耳膜。
他艰难的吞咽,如咽下火烧刀子般的灼刺,脑海里只有,走,要带他走,带他逃出去。
这股强烈的求生,生出他平日决不能发出的力气,转瞬之间他便死死咬牙撑起了叶栖的身体,两手连拖带拽,更像拿还没长高的身体抱着他腰腹往前拼命的跑。
他不知道在跟谁说,还是在自己低喃畏惧他的死亡,重复道:“叶长甫,我带你走,叶长甫……”
速度快的恍如窜入乱丛就不见的灵兽,秦青隐所派的府兵还剩下三十多人,持刀追上去,见他跑的地方却是没路的崖,还亲手拖着叶栖一起跌落下去。
梁东也懵了,亲眼看见他落了崖,扯着嗓子喊道:“先生!”
下一刻便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竖剑单腿跪在地上,被仅仅活着的五人趁着那些府兵追看陡崖的时机,火速架起撤走。
“不好,那几人要逃!”
府兵统领听到属下喊道,他派了十人继续去追杀,又站在崖边盯了半天,夜间根本看不清下面有多深,山崖多陡峭难行,断然不能贸然前行。
“剩下的人和我一起绕下去搜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穆怀御抱着叶栖跌落时是紧贴着山坡侧面滚下去,虽不会有致命伤,但山壁坚石繁多,滚得他手臂粘腻,痛觉失灵,不知沾的是谁的血。
好在他预估准确,这里也就几十米的高度,不大会到了坡底。
穆怀御看着眼前的杂草丛生来不及歇一口气,找了藤条把叶栖绑在背上,吃力的背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这里。
叶栖在滚下坡时就已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穆怀御很怕他醒不过来,像往年狼群中总会有因集体行动而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的狼。
在狼群中伤势过重的狼会静静等待死亡,而他知道叶栖需要郎中,需要药,这能治好他,所以他要背着他去找有人家居住的地方。
他背着他往能看见光线的方向走,但没想到他们都滚下了山坡,那些人还像鬣狗一样穷追不舍。
坡底前面是树木高大的森林,可做遮挡,可听他们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人数不少,还是以包围的方式搜寻。
动则被发现,一场耗尽体力必死的血战,不动则奄奄待毙。
穆怀御紧张的呼出白汽,背着叶栖脚下往后退了一步,感受两人相触的背上那点微渺的温。
他不会用计作战,该怎么办。
耳畔的脚步愈发近,穆怀御不再拖,他要放下背上的叶栖,自己引开那些人给他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身上的藤条难解,他情急之下硬扯断绑着的藤蔓,叶栖的身体倾斜而倒,力道带着他一起跌倒,砸在淤泥之中。
穆怀御累极了,他无力呼吸口鼻间稀薄的气,仰面暂歇了那么一会,透过树木缝隙洒下的微弱月光让他梦回草原,也忽然有了办法。
这里不是西南,不是狼王统领的狼群,陌生的狼嚎对狼群来说鲜少能有回应,被呼唤而来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
可草原上的母亲从没教过他放弃。
穆怀御明着一双眼,在脏烂的泥水地中坐起身子,咬牙扶起叶栖抱紧了他上半身,在寒冬中相依偎,像在向他借可依靠的力,仰头长嚎,林间栖眠的飞鸟刹那扑腾翅膀惊飞。
前行的队伍纷纷迟疑,跟在统领身后的府兵,更是害怕道:“统领,前方好像有狼。”
这种刺骨冬天,还是身在野外,本就野兽遍及,更别提雪狼这种东西一向擅长群体作战,聪明狡诈。
他们只有二十人,若还要明知险而上前,只怕有去无回。
统领迟疑抬手,众人纷纷停下搜寻,他站在原地听了半天,狼嚎似乎只有一个,声音叫的急,却毫无回应的嚎声。
统领放松下来,不屑道:“区区几匹小狼,怕他作甚,继续往前搜!”
但不知那声狼嚎太急迫还是召唤声悲戚,远处卧睡在洞穴中的狼还是有了动静,站在高高能被月光照到的险石之上,引月长啸。
那匹狼一出声,很快周遭有了回应的嚎声,几乎是此起彼伏,喊得前行的众人尽管拿着刀剑,心中依旧打鼓。
有人犹豫道:“统领,要不明日再来探查,他二人跌落山崖必死无疑,不过是去收个尸。”
统领还未训斥,便听不远处一声比一声逼近的狼嚎,似在确定方位,直奔着这边而来。
一刻能跑十五余里的狼,眨眼间潜伏入丛林,猫在灌木之中,发现他们所属的领地有生人闯入后,皆弓背龇牙而视,在夜色中泛着绿光,分外渗人。
站在最前面的统领拔出刀,环视一圈起码有十匹狼,爆发力非常人所能匹敌。
他们和叶栖等人奋战了那么久,体力也已不支,他心中有了退意,让众人往后撤,但身后也被狼慢悠悠抬爪给围住。
统领的胸腔一时发出人被野兽盯上时本能恐惧的咚咚狂跳声,他不自觉咽下喉间的口水,绷着神经,欲壮胆,“杀了这些野狼!”
狼群已经各自站位,分工明确,他话音没落就先发起了进攻。
两两围捕一人目标清晰的扑咬他们腿部,断了下盘,人一倒视线受阻,他们便狠劲直咬咽喉,直到血窟窿流到断气才松开嘴。
其他人看着那些狼张大嘴,留着涎水的獠牙上还挂着同伴的碎肉,慌不择路,方寸大乱。
与人的对战不同,他们不想死无全尸,还要遭到兽类的啃食,大多数都手忙脚乱的挥刀逃跑,却正好给了狼空隙可钻,飞扑到一人背上啃杀,生生扯下那人的一条手臂,血溅当场。
雪狼还在摇着尾巴,巡视般盯着那个用一只手痛苦叫着往前爬的人,张开大嘴獠牙刺入他跳动的侧颈,直到他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双眼瞪大灰暗到毫无生气,梗着躯体没了呼吸。
半个时辰不到,人的碎块,被扯断的肢体,满地横尸,死状凄惨,无一生还。
穆怀御早已在狼群有了回应前方刚传来动静时,背着叶栖往左边走出了森林,他看到了几里地外亮着模模糊糊的火光。
已是天微亮,早起的百姓渐渐下地耕种,穆怀御摇摇欲坠的身体凭着一股气,一步一步往前迈。
他感受不到疼痛,走到最后,是手脚并用的爬,还是站起来继续走,他都忘了,眼里只盯着那里的光,那里有人可以救叶栖。
直到他走到一处茅草屋,看到一个老妇人惊呼喊着丈夫把叶栖背进去,他才像被忽然抽空了气力,跪坐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少天,叶栖睁开酸涩的眼,头顶是茅草木顶,往里是木床泥墙,环境陌生,大概是落了崖后被农户所救。
他浑身疼痛难忍,闭眼下感知意识不再昏沉,额间终于没了那股久久不下的热感。
他转目看向床外,这一看不要紧,坐在床边守着的就是穆怀御那张眼神幽怨的脸,这崽子在他醒来的第一眼,还在记着。
“你骗我,你走以后,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话猛地听起来没头没尾,叶栖可没忘他两百里奔来怨恨的小身板,混战中还在跟他置着气,频频走出他能护到的范围,浑身上下无不在告诉他,他很生气。
叶栖自知理亏,那些时日不去见他,还能以公事繁忙糊弄过去。
可如今见了面,看着眼前这张再怎么故意板着也挡不住委屈的脸,便觉当时确实做的有些绝情。
偏偏穆怀御还跑他面前直来直去的质问,一脸的没大没小,势必要讨个说法。
叶栖又不能直说他心中思忖复杂的弯弯绕绕,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也无心和一个孩子念叨。
他勉强撑起羸弱的身体,背部靠着床头借着力道坐直,轻呼出浊气,嗓音喑哑道:“是为师的疏忽。”
赔罪赔得还挺快,虽心里没什么负担,但如此正经和一个小辈赔不是还是第一次,他的表情多少有点哭笑不得,转而在心里给自己找补了一句。
“落水那次,为师好歹也守了你两夜,只是你没醒来见着罢了。”
但这些情绪只在心底走了半圈,便被叶栖抛在脑后。
他转眼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转过话头问他晕倒后的前因后果,才知是穆怀御背着他来了这家农夫求救,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五天,现在那对老夫妇皆在地里农忙。
趁着穆怀御良心发现,去桌边给他倒水润润这几日快干成破铜锣的嗓子。
叶栖随手捞起放在床边的外衣,要简单披上下床,便见他唯一干净的外衣袖口被撕咬得破破烂烂,成条的耷拉下来,还有一部分烂布正在地上堆着。
而罪魁祸首,毫不意外正是一脸坦然,把水杯递到他面前的穆怀御。
叶栖都默不作声喝过完了一杯水,见他还是毫不心虚,做得那叫一个光明正大,明白他这是过了五天都没消气。
他在床榻之上昏迷不醒,他在床榻之下还不忘要咬烂他的衣服,还真是他的好徒弟。
好在咬得不是那件挡风的厚毛氅衣,不然这冷天他都不知该怎么穿出去。
叶栖凑合着穿上,叹口气,也罢,他这记仇的脾性,气撒过就好了。
他撑手缓慢下了床榻,几乎是一步步挪到房中的木桌子前坐下,才低眼审视起身上的伤。
无非是些皮外刀剑伤,假以时日就能长好,唯独那替穆怀御挡的一剑几乎刺穿了他的左臂,有些使不上力气。
但也不是什么致命伤,叶栖等身上缓过那阵疼劲,便没放在心上,看向了还站在床沿的穆怀御。
“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穆怀御主动脱了外衣,凑到他面前让他看。
他那日只是用尽了力气,身上没几处重伤,倒是刀剑伤不少,更多的是滚下山坡的挫伤,皆已涂过了药。
穆怀御体力好,恢复快,其实现在也感受不到什么剧痛。
但他还是在叶栖前后仔细查看时,耸了耸鼻尖,道:“疼。”
这会知道服软了,刚才醒来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像只梗着头的老鹅,他方才若没赔罪,敢肯定这崽子就要拿长喙的嘴叨人了。
叶栖唇色苍白,两手替他将衣服系好,含了几分哑然失笑,“这次多亏了你。”
穆怀御还来不及称心对他的夸奖有所行动,再往前凑他近些,便听他一反平日从容。
“但你不该从王府偷跑出来,王爷必定在府中因你蓦然失踪而日夜难安,你也见过了此行有多危险,过两日我还要动身前往青州,路上更加凶险莫测,为师不想你再受重伤,王府戒备森严,你在那总比跟在我身边平安。”
“为师想,择日寻个办法送你回去。”
穆怀御乌黑到似深潭的眼瞳,盯视着叶栖惨白却神色一贯和缓的脸,确定他的眼中所要表达的是,要将他送回去,而不是带着他一起走。
穆怀御心咚得一声再次沉入谷底,表情非常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要我,我就回草原,再也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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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