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栖素来不在意这些虚礼,弯腰时扯到背上的伤也面不改色,扶起他的手,坐在桌边道:“人既安然无恙,梁侍卫何必多礼,坐吧。”
此次与以往和先生共事不同,护送先生前往青州乃是王爷重托,他既身为一府统领,职责所在便是保证先生安然无事,早助恭州兵入京。
可他此行不仅没保护先生撤离,还自己和部下另撤,以致失散,怎么看都是他失责,无论放在谁面前都少不了一顿罚,最起码也得有所责骂。
他依旧跪着,自觉罪责深重,“先生,属下……”
“行了,再跪天都要黑了。”
叶栖没半点问罪的意思,自顾自倒上了桌上的热茶,一杯放在穆怀御面前,另一杯送到唇边喝了两口,冻僵的身子总算有了暖意。
他都不紧不慢喝完了一杯茶水,却见梁东跪在那还没起来的动静,他将杯子置于桌面。
“起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如此长话短说,带着不威自怒的隐然厉色,不似先生往日脾性。
梁东抬起头,不知为何,莫名从不显山不露水的先生看过来的眼中看出了,再不起这辈子都不用起了的意思。
看来他是真不喜大事当前在这地方和他磨洋工的一套。
梁东起身,恭敬道:“先生请讲。”
“我在兰花村养伤五日,发现不仅田间地头多了许久外来人口,县城也不乏其体态相似之人,这些人专横跋扈,且不说沅州非富庶之地,他们若是梁州百姓,远下沅州,不来经商务工却大多都干地痞流氓的勾当,实为蹊跷。”
经他这么一说,梁东也回想起来,这几日出门总会遇见形态高壮的人,当时着急寻找先生,并未在意,如今细细想想,那些人根骨强壮,确实不似平常百姓,反倒观身形像是习武之人。
梁东跟了他这么久,已然能揣摩他话中的深意,听他语气稍顿,便道:“先生是想暂不下青州,先留在这里让属下查清这些人的身份?”
“需查明他们的来头,还需探查县令……”
叶栖话只说一半,便毫无征兆咳了起来,这一咳猛烈,直咳得他手指攥紧桌沿,指腹用力到发白,都没止主喉间如卡了片羽毛不上不下的痒意。
在茅草屋时还只是隔三差五闷咳两声,这才出来吹了阵凉风就咳的这么厉害。
穆怀御在草原没见过和他这么容易病倒的狼,其他人他没注意过,只记得在栖迟院他也总是时不时卧床不起,身上沾满了清苦味。
他最不喜欢这个味道,这代表着叶栖总在是生病难受,眉间始终夹着愁绪,他也会跟着涌起一股不自觉的紧张感。
仿佛又回到草原面临棘手的大敌。
穆怀御在他咳时就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推到他的手边,转目提醒道:“要喝药。”
梁东也被他从没这么凶猛的咳嗽吓到,如同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经过二殿下这么一说,他想起来,立刻叫来部下又端来两碗他刚才喝过的热药,放他眼下,“先生,这是促进伤口愈合,强身健体的汤药,暂可缓一缓病症。”
叶栖脸色咳得像喝了酒般薄红,他先拿茶水润了润干痒的嗓子,咳声渐渐停了下来,还不忘补没说完的后半句。
“再查县令是否与梁州官员有私下往来信件。”
梁东没有当即作声,他深知青州事态紧急,此行王爷就是要长甫先生下青州见机行事,早日让恭州之兵北上。
若是在此停留查这些与青州无关的事,耽误了京都大事,一旦被王爷知晓他必然不好交代。
可此次是他有失责之罪在先,长甫先生无半句责怪,算是给了他几分情面,又恰到好处浮露凌然内厉之色。
梁东自然不敢在这时耿直提起王爷之意,说出与先生相悖的言论,现今又见他咳的这么厉害,以先生身受重伤的身体,若要以他找到先生便择日出发的本意。
只怕他无法抵御长途严寒,要再病倒在路上,不是更耽误时日。
梁东用他那直来直去的脑子,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想一次,却怎么看他都要再次成为帮先生的同谋,梁东可还记得当初帮他欺瞒王爷时,穆顺尧盛怒的样子。
他面色犹豫,往叶栖那边探看一下,叶栖一副不会耽误太久,胜券在握的神情。
那些百姓的身份好查,梁东道:“只是不知如何能在最短时间内查清县令与何人来往。”
他一应下来,叶栖眨眼间浑身的病都好了,不见任何身体的不适之症,还吹了吹发烫的汤药,饮了一口道:“往着顶上查,梁州当今是何人驻守,便往那去查。”
“是,属下明白。”梁东只能放下喝药的碗,与他同流合污。
“还有一事。”
别人是煮酒论事,他们是饮药商事,本就在来回对谈间有了莫名诙谐感,此刻终于被叶栖带着正色的声音打破。
梁东以为他这次真有要事吩咐,等待中听他道:“拿笔墨纸砚来,需差人往京都送一信。”
梁东不解其意,但还是去找店小二要来。
等叶栖提笔看了眼旁边的二殿下时,梁东卡壳的脑袋才慢慢想起来,穆怀御是偷跑出了湘王府。
在叶栖提笔在麻纸并不避讳的书写下,梁东看到了上面毫无感情的说明了穆怀御跟着他的原由,和会把殿下好好带回京都的话。
他这还真是要带着二殿下前往青州,梁东未免荒唐道:“长甫先生三思,二殿下此事非同小可,王爷若看到此信定会盛怒。”
也何止是盛怒啊,上次先生私藏着殿下于栖迟院中,王爷就差点气到拿荆条抽他了,这次回去指不定又得气成什么模样,说不定刚看到这信就得撕个粉碎,差人把他儿子绑回去。
再者,他和王爷说得好听点,是二殿下跟着他,但这放到穆顺尧眼中,不就是又硬拐走了他儿子,还是带他去凶险莫测的青州。
最主要的是他回京,王爷不知又会对他从何发落。
叶栖听着,是这个理,于是又在后面加了句回去再给王爷赔罪之类的泛泛之谈,并不起任何作用。
在梁东的沉默中,他还不以为然道:“无碍,差人去送吧。”
像是为了安梁东的心,叶栖唱双簧似的,交代道:“狸儿,出了这道门,无论去何处都要好好跟着为师身边,不可贸然行动,这里不比京都,危机四伏。”
穆怀御表现的那叫一个乖,点头答应的好好的,还转头看向梁东,“我会听师父的话。”
师父都叫上了,看来是真会听先生的话。
若是二殿下届时和他们一同回府,王爷看到他毫发无损,也不是不可以。
梁东被这师徒二人忽悠的只好差人加急去送,以免王爷在王府中气出个好歹。
将信送出去后,他便与部下四人用尽办法,加快探查先生所要的消息。
又五日,梁东带着那些人确实不是梁州人士,只是和梁州口音相似,暂时不能确认身份,只知晓是从县令提供不得士兵驻守的偏僻暗道而下沅州的消息,与劫到了县令派人送往梁州的信,一同交给叶栖。
信中提及兰花村后有一处隐蔽非本地村民不可知晓的山谷,地图未标出,也更不会被朝廷所察觉。
信件未指名道姓是给何人所送,梁东也查不到县令勾结的是梁州的哪位大人物。
但叶栖翻开满桌梁东从县令府中临摹而来的县令与此人秘密来往的信件,只要是梁州而来的信件,末端总有一团墨梅作为标识。
梁东见先生凭着这点微薄的消息坐在桌边陷入了苦思,便也不作声安静等待,满屋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穆怀御抽出离他最近的信件,也开始盯着那团墨梅看,片刻过后,他想起来什么道:“我在秦青隐身上见到过。”
那时他被秦青隐绑去丞相府,在大堂外想要撕咬秦青隐的咽喉,他退步被近侍保护时,侧颈上有一样的花纹,只不过他的像是被烫成梅花的疤痕。
经他这一声的提醒,来龙去脉如游鱼般一个个争前恐后钻入叶栖的神海。
他问梁东道:“当初秦青隐派来刺杀王爷的散兵,你道其中有梁州口音,可还记得占散兵的多少人。”
梁东回想道:“有一半以上。”
叶栖再道:“六年前秦青隐借青州之兵入京,其中有梁州多少人马。”
当初先生奉王爷之命查青州之兵,梁东无意间查到了早在梁州归属秦青隐所管之时,梁州太守便借兵与青州之兵一同入京。
只不过都打着青州兵的旗号,难以分辨。
他回道:“总共入京七万,梁州最少有四万人马。”
那就是了,为何秦青隐所派来刺杀的旧部大多都是梁州口音,而不是当年来自他本家的青州兵,为何近来青州频练兵马,兵力更多的梁州却多年以来销声匿迹,毫无动静。
因为此次真正要动兵入京都的梁州,而非青州,大肆操练兵马,不过是为了梁州兵马打掩护,拖延时间,演给京都的那些人看,声东击西。
梁州不是秦青隐的本家,他在京多年,离得那么远还能随意调动,那里一定有他极为信任的人。
可连青州太守纪牧都要常常去京都汇报军情,常与秦青隐会面,而梁州太守他们却一次都见过入京,其人早几年前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部下,此时手握大权的必不会是太守。
还有何人能让秦青隐深信不疑,只有他的母亲,邹氏在梁州坐镇。
若他们此行真要去了青州,便是去错了,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入了秦青隐的圈套。
还有一处疑点,如今青梁两州,各有十余万兵马,秦青隐为何舍近求远,调距京都八百里的梁州兵南下入京。
梁州再往北部,便是李国幽州,以分山关为界限相接,口音非常相似,样貌也有八分像,非本地所能分清。
秦青隐刺杀所派的梁州人,个头没他们在这见到的那些人那么威猛,但是回想样貌,有相似之处,宽眉厚嘴,一样带着地方特色。
若要追溯本源,他们真的都是李国之人,那秦青隐当年极为可能就是借着幽州的兵马,才掌握了朝廷大权。
而李国当年与夏停战之时,表面维持和平,实际早已渗入干涉他国的内政,等同说,秦青隐的来头从开始就不对劲。
叶栖一番推算之下,梁东已全然听懂,他与长甫先生多谋善断的双眼对视,几乎是四个字一同钻入两人脑海。
通敌叛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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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