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的鼓乐早已结束,楼下正表演着清词挽歌,在柔和的吟唱声中,琵琶也显得绵长。
高楼动静难得上下,十二楼层的长阶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棠宋羽脸上瞬间多出半边指痕。
“那也轮不到你打我!”
面对他的指责,乐羊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打完后还在气喘吁吁,身子止不住颤抖,片刻又突然红了眼眶,崩溃大哭。
“连你也打我……君子兰……你凭什么打我……”
“在画院时,我为你挨了多少顿打……你现在跟了好主,就要趾高气昂的来教训我……”
“我……”
打完后的内心便已开始懊悔,如今经他提醒,棠宋羽更是饱受良心煎熬。
在画院,乐羊曾经护他,帮他,是不争的事实。
半垂的眼帘轻扇,在面前的哭声中,棠宋羽低下了头,闷声道:“抱歉。”
“谁希罕你的道歉……就是因为你的一时清高……害得我母亲不省人事……”
“令堂怎么了?”
乐羊抹了抹眼泪,身子因为抽泣还在时不时抖伏,“我母亲……年前突遭了一场大病,医师说她是劳郁积病,若不治,此生便无法再像常人那般下地走路。”
“为了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钱两,但母亲的病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在春雨到来后,急剧加重。阿姐四处奔波求医,家里没了收入,我急于求财,铤而走险,找到了长公主求她宠我……”
“是那时候……”棠宋羽心中虽恍然,但他仍颦着眉心,不作任何反应。
说话时又有几滴眼泪掉下,乐羊不再抬手去抹眼泪,反而抬眼望着他道:“君子兰,你走得潇洒,可知那天你走后,她是如何对我的……”
他说着说着,掀开了袖子,露出了遍布胳膊的累累伤痕。
入眼触目惊心,棠宋于心不忍挪开了视线,“抱歉……但我真的不愿。”
“是啊,你孑然一身,行事自当以己为重,哪里在乎得了旁人死活。”
说完,乐羊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可真羡慕你,学成画技得以在画院供职,又靠着一张脸,住进了玄家,只要不得罪世子殿下,便可衣食无忧一辈子。”
“你什么都有了,而我,连‘不愿’都是梦中难以奢望的字眼。”
曲乐声中,周身陷入不知何时结束的沉默。
乐羊低落着头,离去时步伐缓慢,等他下了几步台阶,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他。
“乐羊,我认识玄家的医师,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去问问看。”
他缓缓回过头,冲着台阶上的素白身影,勉强挤出一张笑脸。
“没用了。”
“为何?”
对方脸上浮现的愣然,依旧如记忆中的一样,对于他话里的意思,对于人间的冷暖,始终迟钝又愚笨。
“她已经走了。”
“托你的福,我现在也没有家人了。”
棠宋羽只觉得心口似有什么重物压着,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他想弄清楚原因,双唇却仿佛上下粘合,无法开口问询,却能将愧歉道出。
“抱歉,我不知道……”
乐羊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说,眼角苦涩一抿,望着楼下陆续散场的宴席,淡淡道:“君子兰,你若真觉得心怀愧疚,就应该带着美酒鲜花,去我母亲坟前跪下磕三个响头,而不是在这道上一句无关痛痒的抱歉来。”
“……令堂如今,安葬在哪?”
天生如绵羊般上翘的薄唇嘴角,在烛火照不见的昏黄处,轻勾又落。
乐羊回过身,朝上走了一步。
“你既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
临近亥时,长桥上来往人影渐稀疏,高楼照映不到的街尾民巷,寥寥几声犬吠后,由重叠到错落的步履接踵而至。
腰间佩戴的木牌与衣料不断搓擦,编织的红绳上,赭红的木珠“哒哒”闷响。
映入目光的色泽太过沉闷,棠宋羽不动声色撇开了视线,转眼透过矮楼屋檐,望向远处犹如天火倾泻的夜幕。
所望皆所念,他过于专注,没有看见身前人回眸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跟我出来,世子殿下没有说你吗。”
棠宋羽回过头平淡道:“若她醒来得知此事,定是要数落我的。”
“哼,有这张脸在,即便你犯了天大的错误,她也不忍责罚你什么。”
“有些错误,无需她人怪罪,便足以悔青肠。”
借着月色和掠眼灯火,乐羊将人脸上神情审视了一番,“什么错误?是指你当童伺这件事吗?”
“不,”棠宋羽停下脚步,望着他腰侧的木牌道:“我的错误,是明知你可能骗我,却还是选择相信你。”
月光下,那张平易近人的面色渐渐沉与寒谷,乐羊解下了木牌拿在手中晃而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步天楼的身份牌每年更换图案,而恰巧,今年的图案是我负责绘制的。我画的是卧雪红梅,而你佩戴的,是去年的并蒂莲。”
“所以?”
“所以你要么是隐瞒了事实,要么是找来了别人的木牌充数。”
乐羊笑着垂下眼帘,指尖摩挲着木牌上的图案,描金的并蒂莲在手中盛放,半晌他抬起头,弯着眼角:“不愧是君子兰,眼光还是这么毒,无论是过去抄画,还是现在,我一次也没能瞒得过你。”
木牌抛到空中,又被横出来的手接过,棠宋羽望着面前突然靠近的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既然知道我可能骗你,为何还要跟我出来?”
乐羊皱着眉质问,眼底的笑意也早就一扫而空,“难道你就不怕我像之前那样,再次出卖你?”
“你会吗?”
面前人不答反问,乐羊楞了一瞬,“什么?”
“乐羊,我愿意相信你,不是因为你对我有恩,而是我知你本性并非真恶,若非万不得已,你定是不愿出卖朋友。”
“沛王府一别,我曾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但却无一消息。后来我身负腿伤,去沃城静养,困中得闲,也时常忆起兰院往事……”
“君子兰。”乐羊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恨我吗?当初可是我向长公主告发揭露你,害你受尽她言语之辱。”
棠宋羽望着那双怔愣的双眸,垂眸轻喃道:“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正因心中重视,他才会生气乐羊会像他人一样羞辱自己。
过路的行人许是好奇,纷纷将目光投射二人身上,乐羊颦眉攥紧了木牌,口中振振念道:“朋友……我可不是……”
他咬紧了牙,倏尔松开道:
“君子兰,跑吧。”
“什么?”
不等棠宋羽听清,乐羊猛地推开他,低声喊道:“笨呐!让你跑,快跑!”
话音一落,周围的空气瞬间凝重,路人停下了脚步,紧接着无数阴冷目光齐刷刷望了过来,棠宋羽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便往回路跑去,
但为时已晚。
那些看似是路人的影卫,瞬间将他团团围住,乐羊在人群外围声嘶力竭道:“滚开,你们别动他!”
“……”
棠宋羽原地转身,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身影,人群中有人伸出手,反手擒住了他的胳膊,又用力踹了膝窝,将他摁在地上。
“你傻啊!”乐羊不理解他为何不挣扎,扔了木牌想要冲进人群,却被人揽腰抱起。
“放开我!君子兰——”
话语戛然,他看见被摁跪在地上的男子,满目无神地抬起脸,动了动嘴唇,下一秒,身子忽然一颤,轻晃着倒了下去。
“君子兰!”悬在半空疯狂乱踢,乐羊一口咬住身后人的胳膊,惹怒了影卫将他重重摔在地上,他不顾被砸疼的膝盖,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下面挤进去。
身后有人扯住他的头发,欲图将他拉走,乐羊疼出了眼泪,却还是一个劲地朝前爬去。
“君子兰,君子兰你醒醒……”
影卫用黑布遮系住了男子的双眼,前后抬起要将人带走,乐羊见状抓住了他的白绸,死死攥在手里,“别带他走,求求你们,放过他吧,黄大人那边我会去说的……”
拽着头发的手狠狠一拉,影卫从身后踹了他后背一脚,踩上去嘴角冷笑道:“不过一介贱犬,也敢直呼首辅大人的姓字。再说,不是你向大人献的计吗?事到如今在这唱什么刎颈之交的戏码,真是令人恶心。”
“我……”一颗心再次被摁回深潭,乐羊浑身发凉,颤抖着望向被扛起来带走的身影。
“我错了……是我错了,君子兰,君子兰!!”
他爬起来扑到影卫脚下,不管她人怎么拉拽,始终抱着不松,仿佛这样就能留下人。
被惹恼的影卫将人扔到地下,腾出手抓着身下男子的头发用力甩了一巴掌,动静大得惊人,连乌云都仿佛被扇动,遮挡住了夜空上那一轮皎洁。
铁锈腥味充斥,血液从嘴角流出,乐羊被打得头晕眼花,看不见他的同窗已经被人扔进了马车,扔抓着腿不放。
“求你……放过他……”
“放过他?你可别忘了,当日你母亲下葬,是谁出的棺材钱。”
跪在冰冷地面的身躯闻声一僵,影卫抓着头发,弯身冷道:“又是谁将你从尾巷带出来的,乐羊,你可别忘了,大人对你有恩,现在是你回报大人的时候。”
又一个巴掌,乐羊倒在地上,哭得溃不成声。
“母亲……母亲……是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救不了你救不了自己……现在…还要害得别人和我落得一般下场……”
“君子兰……对不起……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马车缓缓驶离,摇晃的车灯淹没在幽暗夜色。
杏花眸眼缓缓睁开,望着木板上微微晃动的灯影,玄凝愣了许久,才闷哼着,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坐起身。
“殿下你醒了?”
天蜻的声音从车门传进来,玄凝环视了一圈车内,发现不见熟悉身影,哑着喉咙问道:“我怎么在这……棠画师呢?”
“画师说殿下喝醉了,让我送殿下先回庄,属下叫了殿下好几声都没回应,只好擅作主张将殿下抱了下来。殿下,你是喝了多少啊。”
“我……”玄凝揉着被捏红的眉心,颦眉问道:“那个鸳鸯壶是你安排的吗?”
“鸳鸯壶?”天蜻听得云里雾里,回手推开了门窗道:“案上的确有个鸳鸯壶,属下还以为是殿下为了助兴点的,但我看画师那个样子,不像是……咳,不像是喝过的样子。”
玄凝默默遮住了脸,能像吗,都被她喝了。
“那你看他……像是受过宠的样子吗?”
“呃,不太像……”
车内的人一下子沉了嘴角,“为什么?”
“书里的男子侍奉后大都直不起腰,走不动路,说话柔里柔气的,可画师的腰杆挺的比柱子都直,走路说话都与平时无异。”
“什么鬼玩意,我说天蜻,你还是少看点艳册吧。”
玄凝满脑子都是挺的比柱子还要直的腰杆,连头痛都仿佛被那柱子顶上天,再也下不来。
她伸手想要整理发辫,却在摸到时楞了一瞬。
她的三股辫怎么变成了两股?
“调头回去,我要找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