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蒙蔽了神天双眼,将平坦映成崎岖。
几声慌张脚步闯入院中,那人火急火燎,连门都不敲,就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屏风外。
“求阿媫把庄主玉佩借我一用。”
刚结束一场宠幸的玄遥正泡在木桶中闭目养神,闻声皱起了清山,缓缓睁眼道:“你要拿去做什么?”
“救人。”
“救谁?”
“棠宋羽。”
*
亥时末,凉夜过半。
驾驶马车的人听见调转回去的命令,却也没立即握紧缰绳,反而劝道:“殿下,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画师他现下应该不在楼中了。”
“他去哪了?”
夜色已晚,他一人出行,她语气里透出些责怪之意,天蜻听出来,却也只得无奈道:“画师没说去哪,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
“他说,那首琴曲还未有名字,在他回来前,殿下可要想好它的命名。”
玄凝张着嘴做哑巴,要知道她最不擅长起名,幼年给猫起名都是一二三四五,琴曲高雅,她一时想不出,干脆垂头放弃,催了马快,回到书房找了琴谱籍册翻看。
琴曲后半,她半醉半朦,已经想不起来是何曲调了。但好在依稀记得前半段,倒也能想出几个高洁优雅的名字。
听着屋外通报时刻,玄凝随手将琴谱合上,带着想好的几个名字,打算去问问某位琴师是否满意。
西院静悄悄的,玄凝推开门时,正好瞧见吴关端着烛台从屋里出来。
“画师睡了?”
吴关一脸纳闷,唤了称呼道:“画师不是去赴殿下邀约了吗,怎么殿下回来了,画师还没回来。”
“没回来?”
临近宵禁,他去做什么了,怎么还未回来。
棠宋羽身边的隐寸一早被她支走,眼下怕是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玄凝坐在榻边越想越不安,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到书房时,余光扫见叠地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的纸张,不禁好奇拿起来掀开探究。
纸张上面是手写的谱子,玄凝看不懂音律,但她看懂了每张左上角,书写的小字——
《动魄操》
其一:幽潭浑遁
其二:重明蒞降
其三:山崩海乱
其四:泽息淤阏
其五:长翼拥月
其六:
写着其六的纸张,留着大面积的空白,只在中间,写了两行清隽小字。
[赠贺阿凝生日及行笄礼,愿上天垂光,年年岁岁,共春喜乐。]
指尖划过他的字迹,玄凝勾着嘴角笑了笑。
原来那首曲子,是为她准备的及笄礼。
只是,他既已经想好了曲名,为何要让她再作名。
“……”
水红的唇瓣恍然退了血色,玄凝放下纸张,头也不回冲出了西院。
他分明是在说,此行他若不归,她便可以再寻新人!
北院中人来人往,沐浴完的女子正聚坐在榻边聊得热闹,忽然有人翻过院墙,落到院中疾步道:
“画师不见了,你们立即去城中打听,任何异动都不要漏过,动作要快,半个时辰后红桥碰头。天蜻!随我走!”
“……”
隐寸们面面相觑,天蜻匆忙忙从屋内跑出来时,院中无一人动身。
见状,玄凝冷了眉眼,“谁先找到,重赏。”
人群隐隐有些动静,有人举着手问道:“小庄主,赏什么?”
“赏休假一年,月俸双倍。”
眨眼功夫,隐寸纷纷起身回屋,换上了夜行衣袍,或蜂拥挤出院门,或蹬身翻越围墙,不出一会功夫,原来热闹的院子再无声响。
天蜻看着被无辜踹裂的门板,心中感叹着北院每隔几月就要修门,干脆不要装门或装个铜门。
身前人步履急促,眉宇沉着暗云,隔着距离都能感到压抑。
一路无话。
步天楼门口站着的迎客相公伸着懒腰,正掩面作了哈欠,从指缝看到世子殿下去而复返,不仅喜出望外,晃着腰身迎了上去。
“今日可真是步天楼的吉日,殿下这是看上谁又回来了?”
玄凝没心情跟他客套,直接切入正题,“我问你,你可曾看见穿着一身白色宽袍的男子,带着帷帽,个子比我高出一头。”
小相公眨着弯弯眼睫,笑的像只狐狸狡黠。
“殿下来打听消息,可要有些诚意才行~”
她出来的急,身上没带荷包,只好转身伸手道:“天蜻,借我点钱。”
“哎,殿下给钱可就俗了。”
一回头,小相公指着自己的脸颊道:“殿下不妨赐小的一个香泽。”
“……”
玄凝抓着他的手腕,凑近了脸笑道:“一个香泽就回答?不够吧。”
“那……”相公抬起了水盈眼眸,舌尖轻探着唇边添上一点泽光,“殿下赐予多少……郎家都是愿意的……”
眼见二人身影重叠,天蜻别过了脸,感叹着那些艳册男角,原来有原型可追溯。
一声呜咽,天蜻余光偷瞟,看见那小相公被玄凝掐住了细脖,按在门上。
“我看你是在楼里待腻了,想去尾巷尝尝滋味。”
“呜呜殿下……我错了……”
尾巷并非是巷子,而是近些年,城中新起的寻欢之地——后华庭的代称。
步天楼长期服务于达官贵人,即便有世家做底,对外还是打着酒楼营生的幌子,而后华庭主打经营皮肉生意,不仅从楼里挖人过去,还对外大肆宣扬“**何需千金,三两便可”的口号。
因消费相对低廉,后华庭在平民中大受追捧,面对挑衅,步天楼非但没有改变经营策略,反而通过涨价,将客群阶级彻底拉开。
这也造就了一条鄙视链:楼中男子看不起尾巷男子。
眼下那小相公泪眼婆娑地求着殿下,只要别将其送去后华庭,问什么答什么,天蜻看得啧啧摇头,都是靠色相吃饭,也不知道从哪分出来的高低。
闻声,玄凝松了手,小相公吓得腿都发软,靠在门上捂着脖子揉道:“殿下说的男子,可是长得颇为俊美,眼角有一处小痣?”
“是。”
“他不是一个人走的,他身边还有一个男子。”
“男子?”玄凝眉心紧锁,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猜测,“可是哪家女君的随侍?”
“不是侍从,说来奇怪,那人身上挂着楼中木牌,但小的从未见过他,难道是最近新招的……”
“最近楼中并未来新人呐。”
一旁的小相公好心提醒着,玄凝一张脸阴冷地比井窖还寒冽,“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小的也就是见人长得好看,多瞄了几眼,哪里知道他们……”
“他们上了桥。”
门口忽然走出一位男子,直勾勾盯着她。
玄凝瞥了一眼便令道:“把他带走。”
“我的好姐姐,你也太想我了……”
韩尚非慌忙就想退回去,却被人擒了胳膊,强行带着出了步天楼。
“哎疼——姐姐,你让你手下轻点,我的胳膊可是很金贵的。”
世子一个冰冷眼神甩来,天蜻立即心了,“咯哒”一声扭了那人胳膊。
“啊!姐姐……好痛啊……”
“姐姐,你要带我去哪……我还要作工呢。”
红桥上孤零零的烛灯还亮着,听他一句一口“姐姐”,牵马走在前面的玄凝黑着脸,恨不得把他那张聒噪的嘴拿针缝上。
四下不见隐寸到来,在他再开口时,玄凝一手拎着衣领,将人扔到了桥栏上。
“哎——”韩尚非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差点一头栽下去,回眸望着将他拽回去的世子,不禁怨道:“姐姐怎么这么急躁,怎么说我也是第一次,这里四处漏风,不太好吧。”
“噗……”
一声没憋住的笑声传到耳畔,玄凝回眸瞪了一眼,天蜻手握着剑柄,心虚望天。
“要不姐姐再等等,过了桥,便有一家旅店……”
“韩尚非,你再啰嗦,我不介意送你下去泡个红汤,再去冥神殿侍奉。”
“不要啊,”韩尚非笑着转脸,盯着红河上的水光倒影,“红河水脏,我可不要下去。”
声线突然转变,天蜻暗惊此人心机,退后留了个心眼观察。
玄凝不是第一次听见,却也感觉头皮发麻,捏着那人脖子问道:“为何偷听,又是如何得知他们上桥,上桥后又去了哪?”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他不答反道:“不过是一个侽宠,丢了就丢了,还找什么。”
他果然知道什么,玄凝颦着眉心,手上骤然施了力,“回答我的问题。”
一用力,半悬的身子便又往前去,韩尚非晃悠着手笑道:“只是碰巧路过,碰巧听见,碰巧助人为乐的对象是姐姐而已。”
“那可真是巧,碰巧我今天心情不好,下去吧。”
玄凝作势就要松手,他连求饶都没有一句,转脸用一双清澈的桃花眼笑道:“姐姐,生辰吉乐。”
话音一落,钟声响彻。
每到整点,红河钟楼便撞十八响,放在往日,不过是耳畔稀疏平常的清响悠长,但就着男子话语,玄凝心中那缕紧绷的弦,顷刻间被撞得粉碎。
“不……不该是你……”
她猛地松开手,在男子一瞬错愕的目光中,退后喃喃道:“我本该可以,听到他的祝贺,若我没有喝错酒……”
“殿下!”
一直留心盯着,见她突然松手,天蜻立马上前抱住了男子小腿,将人拽了上来。
“此人可是韩家人,就算下手也要不留痕迹才行。”
受惊的男子瘫坐在地上,闻声低低笑道:“没关系,就算留下痕迹,韩家也不会在乎。”
韩尚非仰起目光,望向记忆中,始终高他一头的女君,收起了嘴角笑容。
“一定要是他吗。”
她怀着自责双眸望了过来,“是。非他不要。”
“……”
韩尚非眼底一片冷然,连勾起的嘴角都没有半点温度,他扭正了胳膊,扶着桥栏站起,坐在上面懒洋洋地晃着小腿,“他们上了桥,往城北方向去了。”
桥头一端有人飞身跑来,不等到面前就喊道:“城北、城北黄府有动静。”
霎那间,心底沦为乌焦,听着赶来的隐寸详述,玄凝攥紧了手,粉碎的心弦皆葬巨石身下。
韩尚非静静地听着,脸上一丝反应也没有,仿佛这一切他早已知晓,或是事不关己,无情无绪。
她匆匆上马,骑着墨云消失在桥头长街,她的手下也纷纷散去,独留他坐在桥栏上,将画舫上华彩流溢的灯光,映入眸中。
“好巧啊殿下……我也,非你不要呢。”
想到了什么开心事,韩尚非哼着熟悉小调,一路又晃回了步天楼,房间里的女君早已等得不耐烦,训斥着一旁男侍,见他进来,立马冷声问道:“去哪了?”
“去助人为乐。”
“哼,你有这好心?”
韩尚非面不改色,抱手依坐在椅子上,翘着腿问:“我听说,玄家庄主让人带话给你,意在结盟。”
“你消息倒真是灵通。庄主原话是‘日焦乘天燥,山枯见水绿,方为生景’,你意下如何?”
“嗯……”他扶着太阳穴,指尖轻叩着圆桌纹理,“结盟,总要有个纽带才行,不然日后难保玄家会像姜黄两家,遇事独善其身。”
“唷,你不是最信任玄家的吗,尤其那个小庄主,七岁那年见了一面,回来就跟母亲嚷嚷着非她不嫁,甚至还绝食明志,可怜那三盘翡翠金白浓露雪,全被我吃了。”
“……阿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提及母亲,两人神情都是一黯,韩尚鸣垂眸淡淡道:“呵,黄家那边打算今晚动手……”
“已经得手了。”
她神色一顿,“当真?你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遇见殿下在找人。”
“我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可还矜持,没有丢了韩家副家主的身份面子吧。”
“……”
半晌,韩尚非微微笑道:“我很矜持。”
韩尚鸣瞥了他一眼,满脸不信。
“迄今为止,你的谋划已经顺利推进了大半,接下来又要我做什么?”
“帮我准备好嫁妆。”
韩尚鸣:“?”
*
屏风后的女君侧卧在床边,听完后只问道:
“所以,你想让我如何救他?”
“自然是派身手矫健的隐寸,趁着夜色去黄家救人。”
“哼……”玄遥扶手掀开了半盏灯火,望着跪着的女子淡淡道:“黄家向来如饕餮贪得无厌,想要的东西一旦得到,便是死咬不放,即便你得知是黄家掳走了人,可你知道他如今关在何处吗,你总不能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要我的人,去为了一个外人送死。”
“……”
“人各有命,或许他命中不承玄家金贵,你也该看淡些,若他真的被黄家送进宫,服侍太子,他日成了侧室之环宠,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泽。”
“咚——”
跪着的身影突然躬背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响头,玄遥一怔,起身问道:“你做什么?”
身影置若罔闻,抬身又磕了闷响,一下又一下,直到磕够了三声,起身道:“阿媫说得对,人各有命。但他背负我的长命石,我有责任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搭上这条命。”说完,她便往门外走去。
“站住!”
玄遥忍无可忍下了床,捧着她的脸训斥道:“凝凝!你就非要为了他,处处惹我生气。”
“阿媫生我养我十四年,阿凝不胜感恩,只是阿媫……”玄凝眼含着泪光望道:“若就这样弃他不顾,我到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玄遥松了手,满脸失落又不可置信地问道:“所以,你便要用你的性命要挟我,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对不起……”
玄凝垂着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面对内心滔天的愧责。
半晌,她推开门,望着黑暗的天边,苦涩喃道,“今夜,阿媫就当我没有来过吧……我回去再想想……”
一定有什么法子的,既可以救下他,又能半身而退……
韩尚非……不对,即便他被逐出韩家,也不该在听到黄家后如此淡定,那可是害他母亲在朝中孤立无援的最大推手。
玄凝边走边想,脚下踏空了阶梯,一下子跌坐在地。
“夜闯黄家,明日朝堂首辅定会针对阿媫……不能再让阿媫为我受气,不能让玄家落了把柄,不能救他出来,我究竟还能做什么……”
她埋首喃喃道,酒后脑中思绪混乱,不察身后有人影靠近,拿着衣衫轻轻为她披上。
直到有人轻叹,玄凝回过头,瞬间落了泪:“阿媫……”
玄遥摸了摸她的脑袋,“先回去休息,两个时辰后来书房找我。”
她转身要走,玄凝却抱着腿不肯松开:“呜呜呜阿媫……我要跟阿媫一起睡……”
“成年了还要和阿媫睡在一起,你羞不羞啊?”
看似问责,实则清冷眉眼柔如月色,她仗着柔光笼罩,便撒泼。
“我不管,我就要跟母亲睡在一起。”
她实在缠人,玄遥无奈轻点了她的鼻尖,“过来吧。”
她跟个小狗似的,摇着看不见的尾巴就跟来了寝居,等她睡下,玄遥才睁开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火,将脑海中的黑白落了满盘。
棋势凶险,但,可绝后患。
下章男主出来(叉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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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Chapter.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