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张亓玉身上有不少伤口,所以罗大为基本上是每走几步就要等一等她。
“丫头,你是真的惨,细皮嫩肉的,怎么掉下来的?”
“忘记了。”她淡淡道。
“嗐,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罗大为突然朝远处抬手,“快到了啊,看那个,过了那座朱雀大桥,就能直达端州了。”
他指着不远处那做高大的朱红色建筑,上面用着错综整齐的红色木板排放出了一座巨大的正方形木桥,过桥的大多都是些在地下二层谋生的人类,或者像罗大为这般的生意人。
但张亓玉这么朴素干净的,确是只有她一个。
“放心,这里的官兵平时最爱插科打诨了,只记得罪仙的样子,他们的唯一目标就是守着这里面关着的罪仙。今儿无论你是不是,我罗大为都包给你过。”
罗大为这么自信,是由于他之前干过一票犯法的——非法流动人口,这里的士兵眼睛都不眨一下,罗大为猜他们是睁着眼睛睡觉呢。
他领着张亓玉,佯装漫不经心的踏上朱红色的桥面。
桥面上人来人往,只设置了四个仙兵在桥两侧驻守,张亓玉经过时,他们甚至没有动一下头,跟个木头似的。
正当二人快要走到桥的尽头时,突然从后方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张亓玉回头一看,就发现着一位衣衫褴褛,手持块状法宝的仙人正张牙舞爪的飞向他们这里来,还大喊着:“滚开,都给我滚开!”
罗大为还来不及阻止,张亓玉便闻声立刻朝右侧一躲,给仙人让出一条道。两侧的士兵见到此情此景任然是杵着不动,好像这一切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似的。
“傻子!你躲什么....”
罗大为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嘶鸣声,罗大为一听,立刻拉着张亓玉跪在地上,将头埋在了地上,身体直发抖。张亓玉环顾四周,发现刚才还在流动的人群也是如此,似乎十分惧怕这个声音。
她微微抬了一点头,眼眸中倒映出了紫黑色的身影,一只酷似巨型乌鸦的鸟类飞快的扑棱着翅膀袭来,致使桥面产生了巨大的震动。这是只巨大的猛禽,约有一米左右高。它的眼珠是红色的——很像大司命的瞳孔。噗爪上有着残留的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其他生物的。张亓玉在天塔没见过这种生物,便多看了两眼。
“别看它……”罗大为低声提醒。
“哦哦……”
就在这时,那只黑色的怪鸟突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直朝那仙人冲去,羽翼张开时,直接将二人笼罩在阴影之下。
张亓玉听见那仙人大声哭喊着:“滚啊!滚啊!死畜生!”
“我不要回去啊!!!!!”
她身后传来了几声干净利落的撕裂声和风声,又听见了那人的惨叫一声,然后接着一记重重的落地闷声,这场争斗似乎才停止。
下一刻,一声声清脆铃音从远处走近,慢悠悠的、散步似的在桥面上踏着步子,离张亓玉越来越近。她微微地听见两边的那几个木头仙兵弯身行礼:“大人。”
最终,来者的身形出乎意料的停驻在张亓玉的面前。
张亓玉只能低着头,见此人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衫,上面绣了几只白色的仙鹤,脚踏祥云银履靴。
那人不知朝何处点头,怪鸟便飞上了空中,心满意足的舔了舔喙间的血,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起来。”
此人音色懒散中带着一丝戾气,张亓玉感觉到罗大为颤了颤身子。
她缓缓抬头起身,和面前这位对上了眼。
一身仙鹤衣袍,乌黑长发,眉间是高山流水,眼眸明亮有神,唇若三月桃花,十分俊俏。
张亓玉知道,这人一定是神仙。
“九云天直属地下二层巡防司,荀知许,”他拿出一块金闪闪的腰牌,眼神冷光,“你得跟我走一趟。”
说完这句话,这位大人就越过张亓玉,朝那位此刻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神仙走去。
那仙人原本衣衫褴褛的衣服更加破败不堪,大片的血迹从手从手腕和脖颈间流露出来,眼神向上一翻,俨然已经没了活气。
荀知许好像轻声“啧”了一下,周围的仙兵便立刻跑来行礼:"大人,此人为甲级罪仙,名叫长....."
“死鸟倒是爽了,给我留下这烂摊子,”他不耐烦的打断仙兵的话,“拉去喂了,不用上报。”
“.......是。”
*
张亓玉似乎是被带到了地下二层的审讯室,这里四周黑暗,墙壁上布满了潮湿的苔藓。
她坐在一张木椅上,面前摆了另一张空的木椅。
过了好一会,荀知许才匆匆的走进,坐在那张木椅上。他翘了一手二郎腿,手上正握着一本册子翻看。
他轻轻咳了几声,开口道:“姓名。”
“张亓玉。”
“年龄。”
“十七。”
荀知许抬起眼睫毛看了看她,又看向手中的册子:“哪来的?”
“人间。”
“具体点。”
“玉水,”张亓玉仔细回想起自己的老家,“明光山。”
清冥帝信徒汇聚之地——玉水南方的明光山,是天下道士修行宝地,张亓玉被送入天塔前,还在那里住过两三年。
“怎么掉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掉进来的?”
荀知许一听,轻声一笑,又问:“罗大为是人口拐卖的老钉子户了,你不会真觉得他是个那什么....搜罗师?”
张亓玉垂头不语,心也无波澜,只是细细的听着。
见张亓玉模样有些失落,荀知许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怎么掉下来的?”
“忘了。”
“……你涉嫌帮衬那罪仙逃脱,有什么要交代的,都说出来。”
他似乎格外的有耐心,还叫人给张亓玉端了一杯茶水。
张亓玉脑海中思绪立刻翻涌,这才知道,他们抓她纯粹是因为在那时给那个神仙让了道。
可是不让的话,不就会被波及吗?
“若我不让,他会撞到我。”
荀知许眼中划过一丝嘲弄:“你不认识我?”
张亓玉诚实的点了点头。
他还想问些什么,一位官兵走进来,俯身跟荀知许低语几声。
“此人和罗大为口述一致,端州州牧给来的帐子上也没有查到此人的身份,确认无误是第一次来着地下二层。”
“第一次?第一次来端州就敢跑到这里来,”他脸色顿时拉了下去,恶狠狠的瞥了一眼张亓玉转身欲走,“原来是个无趣的傻子。”
荀知许离开后,那位仙官便代替他继续审视张亓玉,问了她不少问题,个个咄咄逼人,半天过去了,为了自证道士身份,张亓玉甚至给他讲起了诸多玉水道士的知识性讲解,那位仙官格外的有耐心,和张亓玉交谈甚欢,她还知道了这位仙官名为沈慎,是个地仙,官为寻访司审讯员,还是清冥帝忠诚的信徒,一个不折不扣的道痴。
“地下二层没有罪仙可以从极乐大人的手下逃出去,为了防止勾结乱党的现象产生,很早之前,凡是见了罪仙的人类,无论如何定住身形,撇清关系才是上策。”
张亓玉明白了,敢情这是个瓜田李下的道理。
“若是他见我不让,伤了我如何?”
“一般极乐大人很轻松的就能杀死罪仙,不会伤到你。”
极乐?是那只凶神恶煞的怪鸟?仔细一想,好像那只怪鸟确实在张亓玉躲身之前就杀死了那位神仙,即使她不让也没有事。
”想不到你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道姑子,来这里自称道士的人类有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了做非法生意而自作的伪装,以为背几个道可道非常道,拿着个罗盘就是个道士了,”他笑着将张亓玉送回了大桥,“我能感觉你虽年纪尚浅,但道行颇深,真希望咱们能有缘相见。好了,过桥吧。”
“多谢,敢问仙使大人,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到九云天第九层去么?”
“啊?”沈慎一愣,“你是在问我,你一个人类,怎么到九云天第九层?”
张亓玉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你这未免也太缺乏常识了些。第九层是什么地方?五帝居住之地,天塔通道之地,莫说你一个人类了,就是如今九云天势力最大的江白荀温四家都不可能到第九层去......还是说你在开玩笑?抱歉,我是个木讷之人。”
张亓玉蹙眉,事情好像有些超出她的预料,若真如此,回塔之路未免过于艰辛。
既然不能一蹴而就,那就只能脚踏实地,一步步来了。昭烈帝所属领地蓬莱是连接人间和九云天的唯一通道,必须先到达那处。然后再打听打听瑶家在第几层,与瑶光碰面才行得通。
罗大为被荀知许关起来后一直没机会说话,这下见了荀知许,都快把头给他磕进地里了:“神仙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罗大为,”荀知许拿着册子,默默的念了他的名字,“我不常来二层,倒是对你的名字有点了解。你手上有几条人命了?”
“啊……这……神仙爷,我好久没干了啊,我早就转成搜罗师了啊!我这会真没想害这个姑娘。你看她长得那么水灵,像我丫头……”
“她给了你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荀知许将从罗大为那里缴获的包给他扔过去。
罗大为点点头,迅速将张亓玉那护身符拿了出来:“诺,神仙爷。就是个保护符,挺灵的。”
身旁的武仙将琥白石接过,呈给荀知许。
荀知许拿起这块白石掂了掂重量,然后眯了眯眼睛,借着牢房里昏暗的火光,他在白石的缝中看到了一行字:
隶属于天塔法师,瑶光。
.........
荀知许突然愣在了原地,脸上懒散洒脱的神态顿时烟消云散,脑子里空洞麻木,只有一颗心脏渐渐猛烈的跳动着。
“这是她哪里来的?”
“回神仙爷的话,她说捡的。”
“哪捡的?”
“这,”罗大为疑惑,“我怎么知道啊。神仙爷,您看上这个了?我送给您,就当孝敬您的!”
“你所有的东西,九重天巡查司没收了。”
说完,荀知许便一摆手,叫人将罗大为看好。
“别啊神仙爷!我身家性命全在里面啊!神仙爷——”
*
人间里的烟火色,是张亓玉第一次离开书本亲自体会道。
过了桥到端州,映入眼帘的是不同于地下二层幽暗氛围的漫天飞雪。此时已经凌晨,街道上还没有多少商贩,只有几家包子店早早地开了张。这些屋舍的房瓦多是带着些许缺口和一点泥土的,听天师爷说,每个瓦片下面都藏着一只小虫子。
书上说过端州很少下雪,可这一回便被张亓玉遇见了。雪势柔和,张亓玉的睫毛上粘上了几粒碎冰——轻飘飘的,很不一样的感觉。
在天塔,大概永远都是阳光和薰的日子,偶尔会有几个神仙来降雨,让这群在金丝鸟笼里长大的天师感受到最基本的节气。比如清明、夏至、谷雨。
此时正是人间冬季,卖包子的热气笼罩了整个小镇,奇异的香味纠缠着张亓玉的味蕾,她生理性的咽了咽口水。
但她没有钱,她身上唯一一块法宝都被骗走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整整三天,她没有吃一口饭,只在池塘里沾了点水。
张亓玉突然想起什么,她伸手摸了摸后脑,从头发里缓缓掏出了一颗血红色的宝石。
哦对,这是祭典当日,许婪强迫放在她的头发里的,寓意尚不明确。
从天塔掉下来后,原本裙摆上的宝石全在途中消失不见,没想到藏在头发里的还能安然无恙,张亓玉竟然感到一丝幸运。
“也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换一个包子……”张亓玉喃喃自语。
她小心翼翼的拉紧披风,走到一家刚开张的店前:“您好。”
店里只有一个勾着腰的老人背对着门面打着面团,发出阵阵规律的闷声。
他转过身来,只见其左眼半白,右眼珠黄,明显瞎了一只眼,惊了张亓玉一跳。
这人快死了。
这是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吃什么。”店家问道。
“这个,”张亓玉伸出左手那颗红宝石,“能买吗?”
老头转了转右眼,眯着眼举起这颗宝石,刚想收进包中,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狠狠的抓住,力气之大,硬生生的将老人的掰开。
“识货么,”荀知许硬生生将老头手里的红宝石拿了回来,随后给了另几个铜币,“三个,谢谢。”
老头嫌弃的碎了一句,转过去给荀知许抓包子了。
“大人?”张亓玉蹙眉疑惑。
荀知许没有理她,而是自顾自的借着凌晨的一点日光,透过红宝石继续观察起来。
果然,又是一行小字:
隶属于天塔天师谢婪。
又是天塔。
荀知许瞥了一眼张亓玉清澈且充满疑惑的眼睛,接过独眼老头的包子,攥在手上,在张亓玉脸上晃了晃。
“想吃吗?”
“想。”她诚实的说。
“天师爷想吃,”荀知许眯着眼笑着,“给您就是了。”
张亓玉心脏突然漏了一拍,警惕的向后退了几步迅速环顾四周——没有人,独眼老头还在打开笼屉。
荀知许见了她这幅小猫似的样子,觉得好玩,笑着靠近了她:“天师爷您....”
“大人说什么胡话,明光山出身的道士,可不全是天师。”她佯装镇定,咽了咽口水。
“用不着怕我,”荀知许似乎正极力的忍着笑,“你打算怎么回天塔,有没有法师护送?”
张亓玉蹙眉,决心不回答这个人的话,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发现自己的身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这是底线。
荀知许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看你这幅脏样子,前几日天塔出了事,倒是也可以解释了。要不要我送你去蓬莱?”
事情突然给张亓玉整的有些稀里糊涂,这个原本在地下二层呼风唤雨、脾气有些不好的神仙官,突然在他买包子时出现道破了她的身份,还提出要送她一程。
“我正好要去蓬莱,麻烦大人了。”
信他一回,她看了一眼荀知许的面相,并不像有所图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