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衍生出一种荒谬的言论:单亲家庭的母亲容易把孩子当成精神丈夫。
但谢絮棠不知道单亲家庭里的女儿竟也容易把长辈当成精神伴侣。
为什么女人总是情感里的依赖者?
她气不过,忍不住反驳。
她只是,只是希望,他能更爱她。
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我们只有彼此,理所应当比旁人多爱一点,不是吗?
有错吗?
大概是有错的。
高考成绩出来后,报志愿的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谢絮棠坐在电脑桌前,想报本市的大学,谢岑却并不认同,觉得b市的一所大学更好。
“你长大了,该离开家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他弯着腰站在她坐着的椅子旁,离电脑也很近,幽幽的屏幕荧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疲惫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为这件事,他们从报名系统开放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今天都争论不休。
“我不要。如果失去是长大的代价,那我永远都不要长大。”
谢絮抬头看他理得干净整洁的鬓角,像是赌气,又像肺腑之言的伤心。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抽走了原本支撑着电脑桌的左手,换成右手搭在电脑椅的靠背上。
他直起身子,看向窗外的圆月。“你一边说不要让我把你当成小孩,一边又说不要长大。你想要什么呢?”
你到底要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谢絮棠看他抽走手,她的电脑椅右侧靠墙,原本左侧被谢岑包围环绕着的一堵墙现在空出了一个大缺口,于是她心里也吹进了冷风,空落落无从抵挡。
谢岑捏了捏鼻梁,他盯着电脑屏幕的时间比她还久,难免用眼疲劳。
谢絮棠知道他此刻想要去吸一支烟。
她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没说话。又叫了一遍那个称谓,像被感应到一样,他站得离她更近了一点。
谢絮棠轻轻转动电脑椅,把头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谢岑像是没什么反应,于是谢絮棠还嫌不够,又或许是得寸进尺。转身拥住他精瘦的腰,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深深吸气,终于闻到了令她熟悉的,安心的洗衣液的清香,感受到成年男人温热的,起伏的胸膛。
“我要你永远爱我。”
谢岑没说话,她知道他在嘲笑她。年纪小,才爱把永远挂在嘴边。
动辄天长地久是年轻人的特权。
所以他从不说永远。
他是她所有“永远”的支点,竟然这样吝啬于“永远”。
最后她既没留在a市,也没去b市。
她去了临海的d市,人的心中有了无法言说的惊涛骇浪,便希望能常常看到替自己潮起潮落的波澜。
她要做出方圆之外的第三种选择。
第一个国庆小长假她甚至没有回家,和新认识的同学朋友一起出门旅游,爬了雪山。
谢岑把她那几张朋友圈的照片放大再放大,保存了又保存。
只是一个多月没见面,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会化妆打扮,穿着精致又时髦,比着搞怪的漂亮的拍照动作,笑起来眼角眉梢全是自由的味道。
谢岑点开她的聊天界面,转账了一笔对大学生而言数目不小的金额。“怎么出去玩没告诉我?”
消息刚发出去,谢岑就到看着聊天框不断变换的备注与“对方正在输入中…”但消息回复的并不算快。
“当然是怕你太想我。”
收到消息的一瞬间谢岑熄了屏,正巧看到时间。于是他再次打开聊天框,叮嘱一句“早点睡”。
这次对面回复的很快,也很简单——“就不”。
他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好像真的被她说中,千万种感情汇聚在一起,通通化为同一个名字叫作想念,实在是太过想念。
那边谢絮棠和同学们挤在六人间的青年旅舍,玩了一整天的兴奋感尚未退却,她迟迟睡不着。
她是真的没怎么想回去,以前国庆时候,谢岑单位总会有排演或者抽调的临时任务,一连几天不回家,还要托付邻居照顾她。
没劲透了。
有一年国庆甚至一连五天没回家,还是小学生的她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来来回回去倒回去听a市所在省的电视台里谢岑露脸几秒钟的一句采访。
直到那天夜里她半梦半醒被人抱在怀里。
“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谢絮棠模模糊糊看到是谢岑的脸,她轻轻揪了揪他的脸颊“你怎么走路像猫一样没有声音呀?我都没有听到你回来。”
没等谢岑回答,她又摸了摸他的肩章,委委屈屈地说“你怎么才回来呢?升任警长就可以不回家了吗?”
谢岑被她这么一说,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走猫步的滑稽样子,忍俊不禁,又连忙哄孩子道:“我是黑猫警长,你是什么呢?”
谢絮棠呆呆的,努力把黑猫警长的形象和面前人的模样拼合。
“傻啦?你是一只耳吗?”谢岑捏捏她的鼻子。
谢絮棠嘟嘟囔囔:“我不要,一只耳太丑了,就算是老鼠,我也是西游记里漂亮的白毛小鼠。”
“你电视声音再开这么大,两只耳朵就都没有了,还什么漂亮不漂亮呢。”谢岑一步步把她抱进她的单人儿童卧室里,谢絮棠其实很好哄,也不怎么让人操心。
他在心底为自己的失责叹了口气。
现在想来,他们之间的话竟然有这么多谶言。
谢絮棠想,也许作为该躲在阴暗处的老鼠,白色毛皮本就显眼,她还过分贪心,还要偷食烛花,不惜已获,贪求不得,引起一场浇不灭的大火,自食恶果。
寒假回家时候,谢岑开车来机场接她,见面的一瞬间,先前暂且被封印的情愫又不受控地再次蔓延。久别之后再见熟悉的人会有一瞬间陌生,像蜻蜓点水飘过,又像烈火暗自燎原。
一路上居然是谢岑讲得话更多,谢絮棠有些恍惚地意识到,他有见识足够广博的谈吐,能够引导任何一场他愿意的谈话。
这场和谐无比的歌剧一直唱到饭桌上。谢絮棠坐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前,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碰撞,轻而易举地感到了幸福。
大概谢岑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她一次次感知平淡的幸福。
从前谢岑怕她被油烟呛着,做饭时向来关着厨房的门,后来买了市面上新的升级无油烟厨具,也没改掉这个习惯。
谢絮棠的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只是不小心瞥见了餐桌上谢岑因新收到消息而屏幕亮起的手机,所有的快乐顷刻间便云散烟消。
“你觉得怎么样,说句话啊[呲牙][呲牙]”
“[名片推送]”
“你主动点啊,老光棍儿一条别嫌长嫌短了”
发件人王磊,是她很熟悉的名字,谢岑多年的同事兼战友。
她觉得全身泛起一阵阵冷气。这是什么意思?他在相亲吗?她才刚上大学,他就觉得自己终于甩掉她了吗?
最后一道菜也被端上餐桌,谢岑挨在她身边坐下,“你不在,我新学了两道菜,尝尝这个芥末虾球……”
手机铃声响起,谢岑看了一眼来电人,接通了电话。
谢絮棠悄悄放下筷子,听筒那边的声音清晰传来“你摆什么谱呢?怎么不回消息?”
“什么消息?”
这句话谢絮棠没太听清,因为谢岑站起身来,桌椅板凳拖拽的噪音太过刺耳。
他要背着她讲话。这个认知让她很不愉快,自虐一般吃了一大口芥末。太过刺激的口感似乎让她的听觉也失灵。
他们又说了几句什么,她都都没听清。只依稀听到“……今天刚回来,明天要陪陪她,我没空。”
明天没空?那之后呢?随便哪一天都会有空吗?
在她还小的时候也有人给谢岑牵过红线,只不过很多人一听还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就纷纷没了后文。偶尔有几个不介意的,谢岑也是百般推拖,万般推辞。
那这次为什么就松了口了呢?
芥末好辣,呛得她咳嗽不止。
谢岑听到她这边的动静,马上挂了电话,倒了一杯温水给她。
“是我不好,做得太辣了。”
就是你不好。
也怪你太好,不然为什么总有别人喜欢你?
她能意识到自己别样的情感。
内向的孩子会有一颗过分敏感的心灵,短暂的自苦之后她算得上是爽快地接受了自己,只是不知道谢岑能不能接受她。
答案当然是不能。
他不会同意的。
他甚至不给她机会把这份无法压抑的感情全部剖白。她是他的底线,但他有绝对无法逾越的原则。
但她压抑不住了。藏不了彼时的欢愉与幸福,也掩不住此刻的酸涩与痛苦。
她怕自己孤勇有限,泄气了就再也回不来。
在他幸幸苦苦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前,她说,“谢岑,我有喜欢的人了。”
谢岑把菜推到她跟前的手一顿,嗓音有点哑,明明刚刚在车上和她说了那么多,却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你是大姑娘了,这很正常……我不会像你高三时候一样拦着你了。”
谢絮棠忍不住打断“这距离当时才一年……”
谢岑简直是话赶话地接道:“还是你当时的那个同学吗?给你写情书的那个?”
“什么情书?”谢絮棠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不是吗,那是大学同学?”
谢絮棠也摇摇头。“我现在才明白了那句‘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得了一种不在医保范围的精神疾病’的含义……”
“那是你喜欢错了人。”
“我没错!”谢絮棠深深吸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勇气都聚集。“我喜欢这个人很久了,也认识了很多年。他虽然年龄比我大一些……”
谢岑几乎是一口回绝“这不行,你们之间绝对不存在平等的对话和认知,你清醒点,与年长者谈恋爱并不意味着你比同龄人抢先一步进入成人世界……”
谢絮棠打断他,“我不要听你讲道理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凭什么你觉得你的道理最有道理?”
女孩儿颤声道“我喜欢你,自有我的道理。”
谢岑眼睛里像是有摇摇晃晃的烛火,熄灭于瞬息之间。
他早就知道。
谢絮棠对他的呛声算不得什么拉扯,顶多是无谓的抵抗。
他这么敏锐,她拙劣的把戏怎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就知道,早在她悄悄享受他每一次长者姿态关怀的肢体接触里,早在他们他们彼此陪伴的这么多年里,早在他们每一个抬头与俯首间。
她根本藏不住对他的爱意。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那她好想问他,被她这样明晃晃地暗恋着的滋味怎么样。
“谢岑,”她把话在唇齿之间碾过,最终还是轻轻说“我爱你。”
“你觉得我是畜牲吗。”
反应过来以后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从小就是拖油瓶,明眼人都看出来你这么多年一直因为我被耽误。”
她不想哭的,尤其在这种时刻,但越不想哭,就越忍不住。
她想起曾经自己中学参加比赛时因遭受不公正待遇而错失奖项,那时的她把所有委屈都向谢岑倾吐,从天亮到天黑。而他不厌其烦地哄了一遍又一遍。
谢岑捧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好了,好了。只会掉眼泪,可没办法与这个世界过招。”
他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珠。
谢絮棠忍不住用脸颊靠近他的掌心,扑进他的怀里,说不尽的难过和挫败。
“那你教我,教教我,你身手那么好。”
可今天没人帮她擦眼泪,只有她自己狼狈地将泪水涂满整个脸庞。
“但你知道吗。你也耽误了我。除了你,我再爱不了别人。”
少女言之凿凿地下了幼稚又可笑的结论:“这叫互误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