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淳二年(景永康六年),淑均再度怀孕,产下幼女。
她与淳于郴生有五女,见淳于郴膝下无子,自己又已年过四十,日后难以再孕,恐大位无人继承,因而劝淳于郴纳妃。
淳于郴对于她的劝告,只淡淡地应一句,事后便搁下不谈。
也有其他臣子,劝说淳于郴纳妃。每次,淳于郴都以一句“日后再谈”搁置了下去。
谁人私下想与淳于郴聊纳妃事宜,哪怕是淑均,他都不肯。
风力尚劲的夜晚,他紧锁起书房的门,在落木萧萧里,沉思良久。
他不肯纳妃,不只是为了淑均。他厌恶女人间的斗争,少时见隔壁那户有钱人的十三房妻妾日日争风吃醋,上房揭瓦,他便觉心烦;更有心里头那股厌恶教条、厌恶规则的火,在热烈地燃烧,越听人说君王三宫六院才是应当,他便越不愿意纳妃。
他想起少时自己看到邻家的铁匠铺里四溅的火花,告诉父亲,他也想去学这手艺。
父亲斥他,这不是经世之道。
真是奇妙,一个人青年时产生的叛逆性子,竟到了晚年都不见消除。
后来,再有臣子在朝堂上劝他纳妃,他当场发怒。从此,无人敢提及纳妃之事。
开淳十五年(景永康十九年),淳于郴率兵亲征景国。
先前,他忙于改革内政,无暇扩充疆土,却从未在训练兵卒之事上懈怠过。
他欲亲征景国时,已年近六十。他走前,朝中大臣便百般阻拦。淳于鄢更是挽住他的袖子,高声道:“大哥难道忘了穆同尊故事?”
淳于郴不屑一笑:“谁敢篡位,也要看自行量力看看有没有能耐与我较量。”
燕国大军不宣而战,势头极猛,连克五城。士气正旺时,景国永康帝却提出了议和,请求将兄长思王胤义之女孝成郡主嫁与燕国皇子。
淳于郴没有理会景国的议和,仍继续攻打景国。永康帝却认为是孝成郡主不肯和亲拖延时辰惹得淳于郴不满。
其实,燕国根本没有议和的打算。
不愿侄女前去和亲的景国将军范栩奋力一击,与燕国兵将打了整整一年的拉锯战,终于在雍凉打退了燕军,保下了景国一处重要的产马地。
那是淳于郴登基以来第一次亲征,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亲征。
他回朝后,众人纷纷上书,劝他交出兵权。
自他独揽大权以来,任何劝他交权的言论,都会惹得他勃然大怒。那一次,淳于鄢撺掇手下上书劝大哥交权时,一再保证若惹得陛下动怒,他担当一切。
众人信服。可淳于鄢信赖的知己好友步冲却不肯上书——对于出事了自己担当这类话,他从不相信,即使说出那话的人是自己的知己好友。
淳于鄢早做好了承担任何惩罚的准备,却不想,淳于郴很爽快地交出了兵权,又命淑均从旁协助,下令由淳于鄢与淑均二人同时盖印的诏书才算有效。他相信,淑均与他相伴了一生,必会维护他的政见。他自己则搬到宫外观星台边住。
淳于鄢挽留不住,劝淑均劝住他。淑均却笑着回道:“随他去吧。”
“嫂嫂忍心让他一人死在观星台吗?”淳于鄢问。
“他性子如此,我哪劝得住他?”
聂西京因此踹测,柏后有擅权之心。她若随淳于郴出了宫,便也失了对政事的参知权。他甚至问淳于鄢,若他登基后柏后以皇嫂身份擅权,淳于鄢当如何。
淳于鄢当即说,她若有擅权之心,他必处置而后快。
事实上,淑均没有争夺权力的魄力与毅力,更无擅权之心。她虽有烈性,内里还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
她放任淳于郴离去,自己留在宫里,做着分内之事。淳于鄢督政,亦无出格之举。
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五年后,一名信使入宫求见淑均,告诉她,陛下病重。
淑均感伤不已。当夜,她便准备着出宫去。
她只带两个侍从,器皿用具统统留在宫里。她的侍女问她,堂堂皇后,出行何必这番简朴。
淑均则说,她需带的,唯有挂念。
燕国宫城未设宵禁,她出宫一路未遭阻拦,极为顺利。
是夜无月,星明气朗,山坳间一道浅紫,嵌在湛蓝的夜幕里。
观星台上,淳于郴卧在石凳上,仰首观星。淑均登上台,也不行礼,便径自在凳边坐下:“陛下不可这般不保重身子。”
淳于郴抚着她的背,笑了:“左右,也活不长了,还不许我随性些吗?”
淑均静默不言,泪水无言而下,沾湿了她的衣裳。她连忙拿手去盛眼泪。
“如果有来世,我什么也不要。”淳于郴似叹似诉,“唯有一点,若是有来世,我不要妥协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规则……如果有来世,我必定不妥协……”他含糊地咽着这句话,泪水已挂满了脸颊。
淳于鄢亦时常来看望大哥,不同于留住陪伴丈夫的淑均,他朝至晚归。淑均不在,朝堂之事多交于他做主。
江南草长的农历三月,观星台上仍凉意习习。
星空出现了怪象——荧惑守心。
深谙星象的淳于郴笑说,这是天要亡他,便召众人商量后事。
淑均听到他亲口说出天要亡他的话,当即嗔他悲观胡闹。其余人更是说尽“陛下福运绵长”这样的奉承话。
只有淳于鄢,平静地走近他床边,问他还有何遗愿。
“只恨不见峨眉山月、蜀江春水、浣花溪柳……”淳于郴握过淳于鄢的手,“替我立块石碑誓吧,后世子孙,若遇强敌,落得山穷水尽的狼狈境地,倘若不肯战死,宁可躲入三峡,也不可割让巴蜀。主动割让巴蜀者,必天打雷劈,不得……”话正激昂时,他气息忽弱了下来,“必不得好……死……”
淑均早已泣不成声,淳于鄢握住淳于郴的手,不住地说:“好,好……”
淳于郴拿开他的手,转向淑均,目光如江上一点渔火。
淑均连忙执帕擦拭眼泪,待她放下绣帕,再转目视他时,他已合上了眼。
淳于郴尚在时,拓跋睿曾求见他。淳于郴不愿见人,拓跋睿只得去见淑均。他与淑均说,她本当与淳于鄢一道掌权,相互制衡,如今,她却为丈夫自发放弃权力,待得她的靠山崩塌,她的处境无异于待宰之鱼。
淑均觉拓跋睿别有用心,并不十分信任他。但拓跋睿的话,也并非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连忙写信联络亲信的朝臣,其中有一人,名庾文考。
淳于郴既崩,国不得一日无主,聂西京上书请淳于鄢即位,兄终弟及,也算合情合理。
但庾文考对此存有异议,当众表以质疑,引来众人附和。
有人提议,让淑均出面主持公道。淑均不予表态。却在当夜,召淳于鄢来自己寝宫议事。
此番,本当她是主,淳于鄢是客。不曾想,主还未说话,客却先开口了。
“嫂嫂以为,这样做合适吗?”淳于鄢轻蔑地笑着。
“合不合适,我都已经做了。”淑均似笑非笑,“我犹记得,北宋神宗任用王荆公变法。数年后,神宗去世,哲宗即位,神宗之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欲废神宗之法。有人提出异议,说,子变父法,终是不妥。”她戛然而止。
“可司马光说,高太后是神宗之母,不可称其为子废父法。”淳于鄢接道,“况,法与时移,又何必顾及无谓的父子兄弟之情?”
淑均又作数言,都是言说世情道理,却无不遭淳于鄢反驳——和一个不畏世俗的人讲世俗的人情道理,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讲道理的人认为对方泯灭天性,听道理的人认为对方死板固执。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最终,淑均如有意味地说道。
“这么多年了,嫂嫂也一点都没变。”淳于鄢笑道。
淳于鄢终顺利登基,改元载道。
淑均对此心不甘情不愿,但她也知,除了淳于鄢,燕国再无一个合法的皇位继承人。
载道元年,淳于鄢不顾众议,在先主尸骨未寒之时废先主法令。
他废除了“朝臣犯罪,罪不及家人”的法令,如汉人王朝的大部分皇帝一般,在燕国用起了株连制;他不顾大哥留下的只准立汉人女子为后的规定,迎娶了小他三十余岁的异族女子尔朱寰为后。
起初,朝臣中有异议者不在少数。但过不多久,他们又沉寂了下来。
淑均知此,一怒之下搬到了皇宫西南角的一处旧殿里。满朝皆惊。不少人以为,是淳于鄢欺负嫂嫂。庾文考等朝臣日日给淳于鄢上书斥责他亏待嫂嫂。
淳于鄢几次派人去劝淑均,未有成效。淑均甚至对前来劝她的人说:“回去告诉你们陛下,他何时停止他荒唐的行径,我便何时回去。”
后来,淳于鄢新娶的妻子尔朱寰也来见淑均。她持着端庄典雅的仪态,说的话却句句绵里藏针。淑均也不给她好脸色看,连声将其斥退。
最后,淳于鄢只得拉下脸亲自去劝嫂嫂。
他告诉淑均:“我在位一日,便不可能恢复大哥的政令。大哥有大哥的主张,我也有我的主张。大哥在位时,我对他颁行的政令虽有异议,也从未做出任何逼他废除政令之举。嫂嫂今日又何苦相逼?”
淑均正欲开口,淳于鄢又说:“我话已至此。嫂嫂如果要与我对抗到底,一直住在冷宫里,我也不好拦着。”
淑均又气又怒,性子倔强的她当真与淳于鄢杠上了,待在冷宫里不肯出来。“为夫分忧”的新皇后尔朱寰命人强制把淑均的东西自冷宫中搬出。淑均面上波澜不惊、置之不理,待那些人走后,她又命自己的侍女把她的东西搬回来。
最终还是淑均的女儿延昌公主与淳于鄢之子淳于段两方奔走,才调和了他们叔嫂的关系。
淳于鄢登基三年来,淑均对政事尚有几分热情。到了载道四年(景昭平三年),她对政事也失了热情,独居内宫不再过问政事。
她生有五女,长女几年前难产而死,尚存的四个女儿时常来看望她。四女妙昌公主与五女延昌公主都不肯嫁人,淳于鄢便做主为两位公主独辟一宅而居。
他说,风气不如燕国开放的景国,尚有孝成公主独辟一宅而居,燕国为何不可。但他厌恶他人说两位公主之举是在效法景国孝成公主。
但是,淳于鄢为妙昌公主建宅后不久,妙昌公主就找到了心仪的郎君。最终还是一生未嫁的延昌公主成了燕国的传奇。
妙昌公主与淑均说,六叔其实不是坏人。淑均不置可否。
她起初对淳于鄢的怨恨,早已消失净尽,她甚至欣赏他、感激他——她在他登基前行尽阻挠之举,他登基后并不针对她们母女,实是仁至义尽。
但感激与欣赏,并不能转化为理解。
载道五年(景昭平四年)春,淑均身患重病。
病中,她念念不忘着淳于郴,她不停地问女儿,她没能阻止淳于鄢废她们父亲的政令,她到了地下,他可会怨她。
“母亲且宽心。”延昌公主劝道,“六叔尚不畏惧,你又何必如此?”
淑均抚着延昌公主的脸颊,慈和地笑了。
八月萑苇的时候,淑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鄢未见到她最后一面,对着满屋悲伤的人,他还是为这个一生看不惯他的嫂嫂哭了一场。
直至日**尽的时候,他才离去回宫。
那时,天尚青,月未明,星已稀。帝王之星,在天边东南角闪闪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