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十二月,淳于鄢上奏称在元遂故居发现了他留下的几本关于汉化变革的书,私下里交给了淳于郴。由此,汉化改革拉开了序幕。
自开淳元年至开淳十八年(景永康二十二年)这些年间,淳于郴在燕国引进汉族文献,引进法典并按照燕国实际情况亲自修订。
淳于郴改革三把火时,步冲和淳于鄢二人一日可上几百道奏折。奏折呈到宫里,淑均一一交与淳于郴过目后,将它们悉数收起,言称改革之事心急不得。她说的话,淳于郴向来听从为多。
有支持者,自然会有反对者。
自淑均出嫁以来,和娘家人联系甚少。她在宫中当着皇后,柏偃仰却仍在蜀州为生计而奔波。淑均心下愧疚,与淳于郴提出要将柏偃仰接到国都来,给他吃好的喝好的。
不曾想,接送柏偃仰的车队到了蜀州,竟遭柏偃仰的痛骂。骂完了他们,柏偃仰又骂起了淳于郴,骂他是大奸臣、叛国贼,甚至宣言称若不是为了他妹妹,他早就起兵把淳于郴从龙椅上拉下来了。
他的这些话很快传到了燕国帝后耳中。淑均心下大惊,暗怪自己未识清哥哥刚强激进的性子,更怕淳于郴因此与她生隙。再见淳于郴时,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淳于郴却待她如常,言语间全无试探之意,绝口不提柏偃仰。
但纵使如此,淑均依旧心感不安。每当柏偃仰,她都将信件先送到淳于郴手中。而淳于郴拆都不拆便交还,也从来不问及回信之事。
私下里,淑均也寻人打听柏偃仰的消息。柏偃仰的境况并不好,发妻难产而死,续妻本是看中了他燕国国舅的身份,他大骂淳于郴后,续妻也离他而去了。淑均心下有愧,暗里命人给柏偃仰送银两。柏偃仰却坚持不肯要,言称自淑均不离不弃地支持那个卖国贼时,他与淑均已一刀两断。淑均难免觉得难受。
还有一名反对者,便是阿旦的好友万俟十七。同阿旦一样,他不满于淳于郴,但他并不像阿旦那般表现得明显。淳于郴初即位时杀了阿旦,却未对他动手。他虽是文臣,但在穆同尊在位时,他在穆同尊默许下养了一队家兵。他暗地里厉兵秣马,准备着用这些家兵对付淳于郴。
某日,淳于郴召他入宫陪他下棋。其间,他突然递给万俟十七一个木盒,称里面是给他的礼物。
万俟十七好奇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枚兵符和一把匕首。
“听说,你要反。不知,我这点小礼,可否助你一臂之力?”淳于郴笑得镇定。
万俟**惊,慌忙跪下,称自己不敢背弃陛下。
回到家中,他下令把家兵遣散后,自缢了。
支持者与反对者之间,还有一个态度暧昧的拓跋睿。
那日,淳于郴邀淳于鄢进宫,称有厚礼相送。
淳于鄢见到淳于郴时,他正坐于凉亭里,闲翻诗书。他身旁的石几上放着一个木托盘,盘内摆着一块玉佩、一枚兵符、一把匕首。
“大哥原来是想试探我有无野心?想试探我会否做第二个万俟十七?”淳于鄢兴致盎然地笑了笑,利索地拿过那只兵符,“那我便告诉陛下,我有野心,我甚至想当皇帝,可我不想做万俟十七,陛下又当拿我如何?”
淳于郴面色不改:“都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怕我疑你吗?”
“自入燕以来,我为陛下做过那么多事,纵使低调隐忍,难道陛下会不再疑我?”淳于鄢道,“况且,朝堂之上,谁人敢说自己毫无野心?只不过,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伪装着自己,敢有野心却不敢承认,仿佛有野心,便等于要干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既有意试探我,于公,你是君,我是臣;于私,你是我长兄,长兄如父。陛下问我,我自不敢有所欺瞒。”
“你以为,若是拓跋睿,或是步冲,他们会如何选择?”
“步冲是怎样的人!大哥竟还需试探他?”淳于鄢故作惊讶道,“他必定会说,他一心侍奉陛下,不求回报,这些厚礼他受不起。”
“那拓跋睿呢?”
“拓跋睿?”淳于鄢将兵符放回到了托盘中,“他倒是想拿兵符,可是当着大哥的面,他敢拿吗?”
淳于郴闻言,嘴角一撇。
两人正说话间,内侍传报,拓跋睿带到。
淳于鄢并不言退,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陛下所为何事?”拓跋睿语气里隐隐透着抗拒。
“无事,念你辛苦,送你些礼物。”淳于郴此言才出,淳于鄢就配合地把托盘推到了拓跋睿身前。
拓跋睿心头一骇,一只手悬在上空不敢下旋。淳于郴、淳于鄢二人仔地观察着他,不肯放过他面上每一寸细微的变化。
拓跋睿拿了玉牌。
“你信吗?”次日,淳于郴又对淳于鄢说道,“以他的心性,他今日不敢在我面前显出野心,日后更不会敢做逆反之事。”
“大哥是忘了三国的司马懿了吗?有穆琛之死在先,拓跋睿怎可能心悦诚服地归顺我们?”淳于鄢并不认同他的话。
“司马懿?今日我为皇为帝,他明知穆琛之事与我们有怨在先,却俯首称臣,不学邓艾姜维垂死一拼,也不学管仲真心尽忠,如此却最易引得我的怀疑,实则是甘为俎上鱼,算不得明智。这样的人,怎会是司马懿?他是一个行事稳重的英雄。既是英雄,就当给他用武之地。”他看着身前桌上的托盘,“有些东西,还是要攥在自己手上才放心。”
淳于鄢自然明白,他口中的“有些东西”指的是什么。
几日后,淳于郴立刻采取措施削了相权,将大权紧握在自己手中。
淳于鄢问及他时,他只说,百人與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他并非贪恋权势,但任何新人新事,少有一出现便被人接受的,若使他人制约自己的权力,他改革便迈不开手脚。
但若说他的所作所为全然是为理想,无半点贪权之心,也是不准确的。
朝中曾有两名大胆的谏臣,上书言集权之弊,劝淳于郴放权,结果被流放荒僻之地。
淑均劝说淳于郴,婉言告知那两名大臣言之有理,集权确实弊大于利。淳于郴大发雷霆,拂袖砸去桌上的瓷杯。淑均低头,跪在碎瓷片上请罪。淳于郴见此,倒心软了,亲自扶起了她,不咸不淡地告诉她,日后莫要提及此事。
从此,确实无人再敢提分权之事。
初上位时,淳于郴大肆排除异己。对于那些异己,他或处以死刑,或处以徒刑。至于那些异己的家人,他们愿跟着郎主前往偏僻之地,还是留在家乡,或是投靠他人,甚至报复陛下,他都全然不管。
“大哥忘了吗?纵敌患生。”淳于鄢劝说道,“要么做一个彻底的仁者,不杀异己——这大概是无心仕途,不理朝政的人才做得到的‘仁’;要么便斩草除根,反正自古以来大搞株连的皇帝也不少,也没见几个因此留下千古骂名。你这样放过他们的家人,这分明是纵着他们害你!”
淳于郴闻言,拍着淳于鄢的肩,笑答道:“那你是我的幺弟,为了避免自己重蹈斧声烛影的覆辙,我更该除掉你。”
淳于郴脾气并不算好——甚至极差。
他在书房里放了许多瓷杯子。每次有大臣来寻他议事时,话至激昂处,他必得拿瓷杯子重重地敲击桌子以强调自己的观点;再至激昂处,他甚至猛掷瓷杯,任碎瓷片飞溅满屋。大臣常有被碎瓷片割伤者。
有一次,他与大臣议事时,淑均坐在他身侧,见他又砸起了瓷杯,故意弯手去触碎瓷。一片飞起的碎瓷片割伤她的手臂,鲜血汩汩而出。
淳于郴见此,慌忙拿手去接淑均臂上流下的血,与大臣说话的语气忽而温和了。
次日,淳于郴再到殿内时,就见自己的茶杯被换成了木制的。他看着还在殿内的淑均,如有深意地一笑:“木做的杯子,可不及瓷做的。”
“但是,木做的杯子,砸不碎。”淑均答道。
淳于郴每月都要出宫两三次,名曰视察,实则是他不喜日日被束缚在宫里处理政务找个由头偷懒。他总说,太过专注地把精力只投注在一件事上,格局、眼界便也会被局限住。他甚至劝手下的臣子在政务之余培养起自己的爱好。
有一次,他回到了蜀州老家,遇着了一名经商的老乡,他见淳于郴到来,竟毫不畏惧地邀他去自己家中用餐,席间,他更是抓起淳于郴的手,央求他给自己一个官做。
淳于郴拍着他的肩大笑,却不回应他求官之事。
回宫后,他与淑均说起此事。淑均说:“从前的景国,从事商业的不得为官;做手艺活的要入匠籍,世代从事匠业。我常为此咨嗟不已。”
淳于郴听了她的话,当天便下诏令,放所有商人匠人为自由民。
淳于郴最挂念的地方,莫过于他的故乡。
他总感慨,国都一带气候湿冷,只有春、冬两季,比不得巴蜀之地气候宜人。
去过巴蜀之地的燕国大臣心里默默地说:巴蜀之地的气候阴湿阴湿的,哪里称得上“宜人”了?但在淳于郴面前,他们只是点头哈腰,回道:“陛下说的是。”
淳于郴曾召画师,命他们绘万里风烟接素秋之景。画师劳神苦思,费心尽力,却无一人能画出令淳于郴满意的画。
淑均说,山水画注重意韵,这种意韵和灵气,哪是侍奉君王侧的御用画师能描绘出的。淳于郴闻言,叹惋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