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军营。
一仆人装扮的人急匆匆地跑至帐内:“郎主!郎主!”
正在帐中议事的几名大将纷纷将目光投向他,目中带着些许恼怒之意。
那仆人意识到自己行止失礼,杵在了几案边,犹豫着是否该继续上前。
“什么事啊?这么急?”说话的是一名眉眼浮动、举止有魏晋之风的将军——主帅宣恺的好友,荀申。
“无……无事。”仆人结结巴巴地答道。
“适才还有事,现在又无事了?”荀申笑了笑,对帐内诸将道:“宣将军有事,诸位不如去我帐中议事吧。”
仆人愣愣不知作何反应。宣恺终于起身,走到了仆人面前:“究竟何事?”
“夫人!”仆人自袖口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夫人对郎主甚是想念……”
宣恺拿过仆人手里的信,信上是他的妻子裴氏手自抄录的李白的《子夜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又来了……
宣恺摇了摇头。在家中,他最不喜欢的人,莫过于他的妻子裴氏。
(二)
宣恺本是农户出身。十八岁那年,他的父母做主为他娶了小他三岁的裴采葭。
宣恺正处于叛逆期,以平定天下为心事,不愿为红尘琐事所累,因而被父母斥为“逆子”。他成婚时,正赶上河北叛乱,朝廷招兵买马。宣恺在洞房花烛夜翻墙逃了出去,应征了朝廷的队伍。
他为人豁达乐观,有勇有谋,在战争中屡立奇功。大将军岳帆欣赏他,先征辟他做了自己的主簿,后来又将他举荐给了天赐帝。宣恺不卑不亢的态度赢得了天赐帝与朝臣的好感。
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功成名就的宣恺已身负五品勋官。他在京城置办了间不大不小的府邸,却无娶妻纳妾的打算。
好巧不巧,就在那时,裴采葭找了来。她来到宣府门前时,宣恺才下早朝。两人就此尴尬相逢。
没有古诗词中所描绘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宣恺一双明目审视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细细算来,他们也确算是陌生人。
还是裴采葭先开口打破了冰河,款款行礼道:“妾身裴氏。”
宣恺思量了许久,才思量出了结果:“裴氏,原来是你啊。”
此后,再无话语。
宣恺想不明白,他与裴氏素未谋面,他都不认得裴氏,裴氏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裴采葭一时进退不得,还是宣恺身边那个仆从替她解围道:“这位可是郎主的结发夫人?我说郎主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娶妻纳妾,原来是为着夫人您啊。郎主欢喜疯了,竟忘了该安排夫人的去处了。”
宣恺略显不耐烦:“我以为无甚可安排的,你在府中转转,爱住哪就住哪吧。”
敏感而脆弱的裴采葭听得此言,觉得自己不受夫君重视,深觉委屈,捏着帕子,盈盈欲泣。
“这都要哭!这有什么好哭的!”宣恺越发不耐烦了,指着几个下人道:“你们照顾好夫人吧,我朝中还有事。”
“夫人莫要难过,郎主其实面冷心热。”又是那个仆从安慰裴采葭。
然,那个仆人说错了,宣恺此人,面冷心更冷。
重逢后,宣、裴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怎一个冷清了得。宣恺是一个直性子,也是个急性子,他看不惯裴夫人逢事便哭。至于裴采葭,她对宣恺倒是没过什么看法——毕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日子都要过下去。
过得好与不好,则是另一回事。
裴采葭是个地道的小女人,是朵菟丝花,离了男人,她几乎活不下去。也因此,她总要自己的男人一遍遍地重述他爱她,找尽种种方法证明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地位。
比如某次,她最为喜爱的那个玛瑙串丢了。她的丫鬟说,是一个丫鬟偷走了玛瑙串。问起那丫鬟是谁时,她却闪烁其词。
裴采葭大发了一通脾气,查审完这个丫鬟又去查审那个丫鬟,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仍旧没查到那个贼。宣恺来她房里时,她伏在宣恺肩上啜泣着,扬言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贼揪出来。
宣恺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嘴里还说道:“不过一个玛瑙串罢了,丢了就丢了吧,你这样有意思吗?”
裴夫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郎君这是不懂我们小女儿家的心思……”
她还没说完,宣恺却先离了去。
没过几日,裴采葭就做主为宣恺纳了一名古氏女子作妾。
裴采葭面上挂着笑,对古氏问长问短的。古氏进门的第二日,裴采葭就为她安排了侍寝。
第三日朝晨,宣恺亲自到了裴采葭房里。他告诉裴采葭,古氏是因家中欠了债不得已被卖来给他做妾,他已替古氏赎了身,给了她足够的钱还债。
说完,他又指责裴采葭,为何要把这样可怜的姑娘买来。
“妾……妾身并不知她的身世竟这般可怜。”裴采葭又泫然欲泣。
宣恺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远离了裴采葭:“以后,不必给我找妾室了。我不喜欢女人。”言罢,他便提步而走。
他的话,并未起到多大作用。一个月后,裴采葭又为他纳了闵氏、毛氏、程氏。
俗话说,各花入各眼。多愁善感懦弱温婉的裴夫人,自然不可能看上热情似火的女子——这样性格的女子也不屑于做小——因而,她看上的闵氏、毛氏、程氏也尽是三从四德的小女人。
宣恺的好友荀申偏爱这类小女人。荀申的妻妾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荀申说一她们便不敢说二,不然,就将遭到荀申的厉声呵斥。
不同于荀申,宣恺厌恶这类女人。记得某次,裴采葭命毛娘子为宣恺侍墨。当毛娘子恭敬地端上笔墨纸砚时,宣恺即刻命令她把书具放在桌边。不曾想,毛娘子软磨硬泡着不肯离去。宣恺无法,只得留下了她。宣恺拿出一张纸将要写字,毛娘子立刻上前为他把纸铺平;宣恺提起狼毫,毛娘子立刻端着带墨水的砚台奉至宣恺身前,以便他润墨;宣恺看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没由来地发起怒来,毛娘子立刻惶惶然地跪下,口胡“郎主息怒”。
又有一次,宣恺在早朝时与兵部尚书争辩了许久。回到府中,他对着满房姬妾怒诉兵部尚书顽固不堪。
无人宽慰他,无人劝解他,传入耳中的,只有“郎主说得对”的奉承话。
宣恺怒气冲冲地腾然而起,裴采葭又立刻带着毛、闵、程三位娘子向宣恺请罪。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的春天,宣恺的小妾闵娘子得裴采葭许可后,在庭中种了棵桃树。
日色向晚,红艳乱舞,一片馨香的桃瓣钻进了宣恺的鼻中,他连连打起了喷嚏。
原来,宣恺对花粉过敏。看到夭夭桃花,他勃然大怒,命人砍了那株桃树。
闵氏大恸,抱着宣恺的腿,哭着嚷着求他不要砍去这株桃树。
然而,一切尽是徒然。
此后的好些日子,都只见闵氏一人坐在那株树桩上呆愣愣的不知道想些什么。裴采葭害怕她出事,想劝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于是,某日晚上,她捧着装墨的砚台,踮着脚跟进了宣恺的书房,小心翼翼地劝说宣恺道:“郎主,您……去看看闵娘子吧。”
“哦。”宣恺敷衍地应了一句。
随后,又是两相无言。
裴采葭未必不知道,不解女人意的宣恺并不会如她期望的那般去劝慰闵娘子。可此时,她急于摆脱与宣恺相持的尴尬,闵娘子的感受已不足她在乎。
在她出门的那一瞬,宣恺长叹了口气:“女人就是麻烦。”
裴采葭还想着为宣恺纳妾。宣恺被仆人告知此事时,正在中庭舞剑。得知此事,他带着一柄剑就往裴采葭屋里闯,着实吓坏了伺候裴夫人的一干侍婢。
“郎主您这是做什么?您是要妾身死吗?好,我马上死,马上死。”裴采葭整顿着衣裳。
宣恺意识到自己过于莽撞,连忙收起了剑。但裴采葭那番话,令他的怒意不减反增:“你是什么人!我让你死你就死吗!”
裴采葭拿手在桌上摸索着,找寻着擦眼泪的帕子。找寻不到,她就摊开手掌覆在眼睫上去接下落的眼泪。
宣恺在她身侧的位置上坐下,情绪趋于平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必再为我纳妾了,我不喜欢……”
“父亲让我出嫁从夫,我已做到了;宣郎不喜欢我,我也为他纳妾繁衍子嗣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裴采葭持着一方帕子,泪如雨下。
对面坐着的,是她同父同母的长姊连夫人。她嫁与了一名姓连的商人后,发福了不少,估摸着在连家就是享福的料。
连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拿帕子点了点眼角,作出一副为妹妹感到悲伤的样子安慰道:“我的好妹妹,你过得好苦。”
“不苦不苦。”裴采葭干巴巴地说着安慰的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连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恰在此时,宣恺推门而入。裴采葭唯唯行礼,连夫人推辞告退。
“她是何人?”宣恺语气平缓。
裴采葭行了个礼:“禀郎主的话,她乃是妾身娘家的姊妹,嫁给了……”
“给我纳妾的主意是她给你出的吗?”宣恺不欲听裴采葭讲连夫人的身家状况,先行打断道。
“回郎主的话,确是她与妾身出的主意。但妾身以为,这乃是妾身的本分……”
“本分!你认为这是你的本分!”宣恺不知不觉间语气又变得激昂愤慨了。裴采葭又惶惶然地行了一礼。
“我不喜欢她们。你让她们侍奉我,是在折磨我,也是在折磨她们。”宣恺道。
“郎主若是不喜欢她们,妾身再为您抬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进门来……”裴采葭的眼睛像被烟水笼罩的大湖。
宣恺摇了摇头,掰过裴采葭的肩膀:“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我们本是夫妻。”
“这般……是哪般?”裴采葭怔怔地问。
宣恺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三)
在自己的府邸中,宣恺能感受到的,只有不自在与痛心。
所以,他宁愿在军营中与士卒相伴为乐,也不愿回到家中。
裴采葭时常遣人前来求见宣恺,并大幅言说她的思亲之情。宣恺不欲见她,荀申则替他拦下了裴采葭遣来的人,把他带来的信件带入自己的营帐中,出了帐,再骗他说裴采葭的信件已送到宣将军的手上。
裴采葭虽然愚笨,仍旧轻易识破了荀申的谎言。她知自己惹了宣恺的嫌,不敢潇潇洒洒一走了之,又不肯学柳银环成全丈夫之志,自己则修身养性齐家。她日日掩着方帕子坐在房里哭。
毛、程、闵三房妾室轮流来劝主母。她们到来时,裴采葭急急收起帕子,垂手膝上,呵呵而笑,啼痕未干,张着血色的眼睛与三位娘子闲话家常。
她们走后,裴采葭又拿出帕子,泪水决堤。
景天赐三十八年,西部统一,穆同尊建立燕国,来犯景囯蜀州。
天赐帝并无心与燕国相战,又不想留下污名,私下里与大将军岳帆说,他假意与燕兵相战一番,三场败后撤兵,再由天赐帝出面,割让蜀州,与燕国议和。
岳帆自是知君王这番行径之无耻,却不得不遵从。
他按着天赐帝的要求,假意与燕兵相战一番,三场败后撤兵。可他的两个手下,宣恺与荀申,却私自违抗军令,回京半路随便找了个借口带兵离开,暗自回到蜀州作战。
岳帆其实对宣、荀二人的真实意图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道。待宣、荀与燕军相战正酣时,他才出面装模作样地斥了宣、荀一番,再上书向天赐帝请罪。
天赐帝知宣恺、荀申违背了他的意愿,气愤不已。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他更不好下诏命宣恺撤兵——在景军极可能胜利的情形下,他命景军撤兵,无疑将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当岳帆的请罪书被交到他手中时,他洋洋洒洒地写了篇回复,大意是宣恺虽违反了军纪,但毕竟也是为了景囯,并非不可原谅。实际上,他把宣恺杀了的心都有,只是碍于名声。
岳帆早知天赐帝会如此回复,当众宣读着天赐帝的回信,众位梦想着为国建勋的将士没有不为宣恺高兴的。
岳帆又下令,增派兵卒援助宣恺、荀申。景军士气大振,不多时,景军便围住了燕国国主穆同尊所在的城,又截获了前来援助的燕国大将穆琛。
极具义气的穆琛一到景**营,就端起姿态,做出一副宁愿百死而不投降的样子。景国的小兵给他送的食物,他全部放置一旁,任其慢慢腐烂。
红衰翠减、物华尽休的时候,举军在军营里迎来了中秋佳节。是夜,全军赏月荒山,看暮云收尽,银汉无声,思乡之心更切。
荀申举樽,看樽中清酒映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仰头喝下了酒,跌跌撞撞地走了起来,嘴里念着:“娇娘……娇娘……今夜,我要娇娘侍寝……谁也不准说我宠妾灭妻!”
左右的人都忍俊不禁。宣恺扶着自己这位放荡不羁的挚友,心感无奈。
更深露重的时候,宣恺挎着荀申的一只胳膊,将他拖回军营。荀申起初还歪歪扭扭地立着,到后来,索性半个身子摊在了地上。宣恺摇摇头,独自向前走去:“你不走,那我一人回去了。”
“娇娘!你让娇娘来扶我回去!”荀申抱着地上零星几棵刺刺的草。
“娇娘是你的第几房妾室啊?”宣恺调侃地问道。
“不多不多,就第十一房而已。”荀申说着,却做出“十三”的手势。
“好。等我们打完这场仗回到家中,你日日找你的娇娘作乐都没人拦着你。起来吧。”宣恺说着,又抱起荀申的手臂。
“好!等我们打完这场仗回到家中,你也去找你的裴夫人吧。”
宣恺闻言,脸色骤变,手上的力量不自觉地弱了几分。此时,荀申再一次钻出他的臂弯,倒在了地上。满天的月色和星光,做了他的锦被。
宣恺小睡正酣,不知东方既白。小兵举着一盘月饼入内,见宣恺酣卧榻上,顿时失了对策。
荀申入内来,使劲拧着宣恺的鼻子。宣恺乍然醒来,见到身前的荀申,连忙坐正,问是所为何事。
“将军。”小兵奉上那盘月饼,“昨夜里,附近的百姓送来月饼与我们同庆佳节,这是大家伙儿吃剩下的。”
“留着当军粮吧。”宣恺挥一挥手。小兵奉命走出,他又忽然叫回了小兵,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他拿过那盘月饼,拉着荀申,风一样地往关押穆琛的地方跑去了。
绝食多日的穆琛,因身体强健,未面见菜色。宣恺见他双目微合,手脚被缚,悄悄都掰下半块月饼,塞到穆琛口中。
荀申大惊,还未来得及阻止宣恺,穆琛却已醒了来。他眉头一扭,赶紧将月饼吐出,质问宣恺给他喂了什么。
“毒药啊。”宣恺笑道,“穆将军,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活到五更天啊?”
翻译官不知道“阎王”用燕语该怎么说,摇头摊手示意宣恺。
“阎王?你就说……就说……就说是我要让他三更死!”宣恺恼道。荀申在一旁掩嘴偷笑,见宣恺将目光放来,他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翻译官并未受宣恺、荀申举动的影响,依照宣恺的意思将话翻译给了穆琛。
穆琛眉头一滑,挣扎着欲起身来,骂道:“你要我三更死!我呸,你也有资格谈我的生死!”
然,宣恺已携着荀申的手,缓步向账外走去,没有理会穆琛这番话。
再过几日,朝廷传话的使臣便来了。
他说,天赐帝命宣恺撤兵;他说,天赐帝说了,宣恺本是违抗军令在外作战,天赐帝为了景国未与计较,宣恺却错上加错;他说,天赐帝又说,宣恺是靠偷袭取胜,不光明正大,又抓了对方将领,着实不是君子之道;他说,天赐帝还说了,宣恺在中秋佳节依旧率兵在外,使得万千将士不得与家人团聚,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将军该做的事;他说,宣恺宜放回穆琛,撤兵蜀州。
“一口一个陛下怎么说,陛下怎么说,你自己怎么看呢?”宣恺翘着脚,问使者。
“我本来就是来传达陛下的意思的,不说陛下怎么说,难道说将军怎么说?”
“不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宣恺斩钉截铁。
荀申拉拉宣恺的袖子,却被宣恺一把甩开。
景国的使者悻悻而归后,燕国又派了一名使者前来和谈,此人便是淳于鄢。
淳于鄢半只脚才踏入景**营,还未见到宣恺,先听到他的骂声,骂淳于兄弟忘恩负义,偏帮仇人。不在乎名声的淳于鄢不为所动,举步入内。
他未当众约见宣恺,而是私下约见了荀申。他只与荀申说了一句话:“你是认识岳将军的人,应当如岳将军一般识清天赐帝的性子才对。”
荀申眼皮一跳。后来,他也不知与宣恺说了什么,使得宣恺如燕国愿地撤兵了。
(四)
回京途中,宣恺收到了穆琛的来信。他拆开信,惊讶地看见信是用汉文写的,大意是穆琛向他讨教月饼的做法。
宣恺得意一笑,想着如何给穆琛回信。信纸的一端,自他手的边缘处垂下。
与他同车的荀申拿住信纸下垂的一端,拍了拍宣恺的脑袋,小声道:“小心他们别有用心。”
“老穆问我如何制作月饼,这个能窃取到什么情报?”宣恺不以为然。
“你知道月饼的由来吗?八月十五,起义军造反,将消息写成纸条,放在面饼里,便是月饼。穆琛若故技重施当如何?留个心眼总没错。而且,你和穆琛通信的事情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他们极可能以此为证据诬陷你叛国……”
“做一个将领真累。”宣恺无奈,折起了信纸,“要防谤书一箧,又要防功高震主。”
车驾穿过千山万水,驶进了京城。道旁行人如潮,沸反盈天。荀申的宠妾娇娘的一声“荀郎”穿过重重人潮,进到了荀申耳中。
荀申卷下车帘,向着娇娘挥了挥手。
宣恺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几番,都不见妻子裴氏。他本不愿裴氏来此搅场子,如今不见裴氏,他却忽感惆怅。
回到家中,他问裴氏,为何不随全城百姓去迎他进城。
裴采葭苦笑:“我知道,郎主不喜欢我,我又何必去讨嫌?”
宣恺心下愧疚。他深知,这一切的起源,都是他先前对裴采葭的厌弃。可他着实无法与话不投机的裴采葭举案齐眉,终究只能担负亏欠妻子的愧疚之情。
宣恺得到了封赏,得意形于色。
他生性高傲,又得封赏,走路都横着走,对朝中那些他看不惯的人,更是不给一点好颜色。
偌大的朝堂,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沈存高和芜宁公主。
他早听闻,沈存高乃是芜宁公主的裙下之臣,甚鄙之,在各种场合对沈存高口出恶言。
最过分的一次,他写了一封列举沈存高数条罪状的奏疏,欲交给天赐帝,终因好友荀申的劝阻而作罢。
宣恺这般瞧不起沈存高,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天赐帝竟让他与沈存高共事。
……以下省略一堆情节……
(尾声)
风沙,漫天飞舞。
沙上的落日,丝毫不耀眼地红。几片红影,照在金色的沙上。
穆琛凝望着那圆落日,忽然问身边的庾聪:“懂汉文诗词吗?为我念几句,可好?”
“我不懂汉文诗词,步冲懂一些。”庾聪如实说道。
“可惜,我与步冲并不相熟。宣恺倒是懂……他不在了……”穆琛忽握住了庾聪的手:“若有一天,淳于郴让你来杀我,你应当怎么做?”
“不会有那一天的!”庾聪连忙道,“穆将军,你信我,他如今做的一切,只是他在燕国被歧视、被排挤后的反抗,他绝不敢……”
穆琛伸手,打断了庾聪的话:“如果有一天,他派你来杀我,你不要犹豫,杀了我,然后把我的家人带到一个远离纷争的地方去。如此,你便既尽了对我的情分,又尽了对他的忠诚。”
细细的黄沙,在大漠中翻着滚滚浪潮。迎着黄色的风,穆琛曳着剑,缓缓向村舍里一间不起眼的茅草房而去。
“他们是宣恺的亲眷,怎么就跨过国界到燕国来了?”穆琛长叹了口气,“以为陇西还是他们景囯的地吗?”
“我听人说,裴氏和她的孩子的流放之地是在渭州,为何会来陇西……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按他们景囯的律法,犯人离开流放之地需受鞭刑……”穆琛的手下回答道。
“怕是被人算计了……唉,宣恺这个疯子。”话音落时,穆琛忽见一名手执飞镖的蒙面黑衣人自茅草房中蹿出。他眉头一紧,连忙向屋内而去。
“娘……”宣恺的儿子,正摇着床上那具已失了生命的躯壳哭泣。
“我终究是来晚了一步……”穆琛扶额。
宣恺的儿子此时已注意到了他,似是被穆琛胡子拉碴的外貌吓到了,他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墙角。
“你们怎么会来这儿!”穆琛倚着一把剑,厉声问他,“陇西早就是燕国的地了!你们身为宣恺的亲眷,怎么越过国界来了燕国!”
幼小的孩子被老人的声势吓到了,不敢言语。
老人这才抱起孩子,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别怕,有我在。”
转眼过去了一年。
“将军,庾聪来的信,淳于郴要派人‘接’您回去,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您不如杀人越货以自保!”穆琛的手下言辞铮铮。
“自保?燕国之大,都是他的地盘,我逃得过一时,逃得过一世吗?”穆琛苦笑,“你出去吧,让我一人静静。”
手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告退了。
宣恺的儿子,此时还坐在穆琛身旁,睁大了眼睛,不知听懂了几句话。
“他这么多年,在燕国是怎么过来的,我都是看着的……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他……他会照顾好燕国的吧……”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他不想杀我……可他如何能留下一个敌人在燕国……我不怪他,手握强权的人啊,总是把为强权而牺牲之人的痛苦视作忘恩负义!”言罢,他又静静转身,拍了拍孩子的脸颊:“记得,孩子。不要恨。不要恨。”
最后,他嘱咐手下,将这孩子送回景囯吧。
漠漠平沙外,碧色穹庐里,一轮红日分明。
拖着脚步,穆琛踽踽向城楼而去。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宣恺挂下的白练。白练上,只一列大字:
君让臣死 臣不得不死
“宣恺啊,你真是愚忠啊!真是愚忠啊!落得这么个下场,活该!活该!”他仰天大笑,“可是最后,我还是走了你的老路!”泪水,割裂了他嬉笑怒骂的表情。
远处,淳于郴派来的官兵行进在荒丘上,像一只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