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士大夫们,总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我若自立,只怕会引得他们的不满,以致让朝廷上下人心不宁。”
“但与宣暨旻相比,那些认景国皇室为正统的人,都更愿意承认一个长孙家的皇后。”庄瑜瑾道,“况且,我也说了,只要殿下执政一日,底下总会有不满的声音,倒不如称皇称帝,压他们一头。殿下如果还顾虑着皇室的人,不如设法让皇室宗亲中哪位辈分大的归顺于您,剩下的那些小辈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庄瑜瑾走出宫门时,一辆青绸车挡住了他的去路。车边,正见丁崇岭整着衣襟,似是在等人。
“丁叔还没走。”庄瑜瑾淡淡地笑道。
“和皇后殿下议事议完了?”丁崇岭悠悠地问道。
“是。”
“那些话你都与她说了?”
庄瑜瑾假痴不癫:“什么话?”
丁崇岭撇下一笑,登上了马车。庄瑜瑾也跟着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丁相不该看不出来,皇后殿下的野心。丁相要做忠臣,不愿当恶人,那么,我替你当这个恶人。”
“别一口一个丁相的,好歹名义上我还是御史台的人。”丁崇岭冷不丁地说。
“是。”庄瑜瑾垂下了头。
“你那么劝她又是为了什么?”丁崇岭打量着他,“你敢说,你真的就那么无私,没有一点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瞧瞧历史上的武承嗣、武三思。她如果当了女皇,你可也跟着一步登天了。”
“她如果只是皇后,或是太后,我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爷。”庄瑜瑾道,“我不敢说,我做的一切完全不怀私心。但私心只是极少数,我更在意的,依旧是阿姊。她愿意做什么,就做吧。有什么后果,我和她一起担。”
丁崇岭一时无言。
“见过皇后殿下。”月华宫内,常春与冯太医一同对徽瑶行礼道。
徽瑶也不叫起,却以冰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二人。常春面无改色,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冯太医则面露惧色。
“叫你们来也不是为着什么大事。”徽瑶开口的声音却极为温柔,“送你们些东西。”
不多时,宫女就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了,盘中放着两锭金子,和一把匕首。
“这……”冯太医指着那托盘。
“这故事不知你们是否有听过。”徽瑶笑得从容,“当年,淳于郴篡了西燕的皇位,想试探拓跋睿是否愿意忠于他。就在某日,与拓跋睿议政时,命人送了这样一个托盘上来,上头放着一块玉牌,一把匕首和一块兵符,问拓跋睿选哪个。”
常春和冯太医皆凝神听着,大气都不敢吸一口。
“拓跋睿呢,选了那块玉牌。淳于郴当政的那几年,他倒确是安分守己,没做过一件反淳于氏的事情。”徽瑶道,“不过,就去年,他又开始不安分了,在西燕国丧期间出兵攻了雍州。你们都知道的事,我也不提了。你们就说说,选哪个吧?”
冯太医颤抖着手拿过那锭金子。
“你应当不会做下一个拓跋睿吧?”在冯太医离她距离最近的那一刹那,徽瑶轻声问道。
冯太医诚惶诚恐地跪了下,金子一个不留神掉在了地上,他也不敢低头去捡。是徽瑶身旁的翠绡,替他捡起的那块金子,又递到他身前。
“拿着吧。”翠绡把金子往冯太医怀里塞。
徽瑶不再去看他,而将目光转向了常春。
常春精明一笑:“身为奴婢嘛,为了主子赴汤蹈火都是应当的。奴婢深谙此道,不求回报,哪个都不想选。”
“是吗?”徽瑶话里听不出喜怒,“你很聪明。”顿了一瞬,她又说:“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谢皇后殿下赞誉。”常春深吸了口气,“若说奴婢为殿下做事,全无所求,也是不全对的。奴婢期望着,能留在殿下身边,侍奉殿下左右。”
徽瑶看着他,似笑非笑。
沉积的乌云,终于放出了满腹苦水。雨水,无所归依地飘扬在空中。
楚越这一带的雨,从不似京城的雨一滴滴豆大豆大的那样猛烈,它丝丝的,绵绵的,细如愁。
无涯独行于深山林里。树叶遮去了溟濛小雨,却又时不时地顺着叶脉泻下阵阵雨水。一路走来,无涯也已沾衣一片。她蜷起身子,坐于树丛里,全身上下,没有哪处不觉着冷。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能证明她身份的牙牌,她放在了宣府。她不由深恨自己当初谋事之不周全。她曾想过,去越州找许经由,许经由或许不认得她,但她曾与宣暨旻一同协理军事,他手下的朝廷兵将不可能一个都不认得她。
可转念一想,那些兵将得知她死了,为着给她报仇,必定士气大振,她又为何要回去?
迎着冷风,无涯打了个寒颤。踌躇了片刻后,她终是决定下山到城镇里去,买身衣服换着穿。
就是不知,她仅剩不多的盘缠,买了这身衣服,还够不够她支撑着回到京城。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以致没有发现,不远处蠢蠢欲动的两名强盗。
“嘿,看着还有几分姿色,要不我把她抬回去当压寨夫人……”
“我呸,这么漂亮的妞儿,怎么也该我先来尝个鲜!”
“好好,你先尝个鲜。别说话了,那个妞儿看过来了。”
然而,那名强盗善意的提醒似乎没有起多大的作用。无涯早听到了这两个强盗的声音,警觉了起来。她假寐树下,以极其微弱的声音一呼一吸的。
待那两名强盗蹑手蹑脚地向她靠近时,她乍然起身,左右开弓地朝那两人一踢,那两人立即就倒了下。
不过,山间的强盗,身体素质普通人自是不可与之相比。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接连踉踉跄跄地起身来。无涯适才这一举动,更激发了那两个强盗对她的征服欲。
“哎呦,是个烈性子的妞儿啊,爷喜欢。”其中一名强盗缓缓爬起身,眯着眼,一双手向无涯的胸间无限靠近。
无涯只冷冷地盯着他,那强盗竟被盯得发怵,瞧了他的同伴一眼。
趁着他目光转移的这一瞬间,无涯又一脚踢在了那强盗的腹间。感觉到腰间似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无涯猛然一惊,抬眼看去,见那个落入自己爪中的强盗的同伴已化为原野尽头渺小的一点。
再往腰间一摸——那个装着盘缠的钱袋,已不知所踪。
“老二真是干得好!劫不了色也知道要劫财!真是不愧他‘飞毛腿’的名号啊!”那名强盗不由击掌叫好。
“是吗?”无涯又朝那个强盗猛地一踢,反手钳住了他,气不打一处来。
“姑娘姑娘,稍安勿躁啊,您再对我怎么样,您丢的钱也回不来了。一个不小心,再背上个杀人夺命的罪名,就得不偿失了,您以后夫家也会因此嫌弃您的。”
夫君……像是一把扇子,在无涯心头的怒火上左右摇摆。
“少给我说几句话!”无涯抓起那强盗手上的肉重重一拧,“我不杀你,我是讲规矩的人。”她冷冷一笑,“走,随我到官府去!我们去官府说个公道。”
“官府里的人,哪会理会你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啊……”强盗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无涯厉声问。
“我……我说县城离这儿可远着呢,我们两个都身无盘缠,等到了官府,估计我们饿都饿死了。”他看着无涯的衣饰,“当然,姑娘要是肯把你这身衣服当了,或许咱还有生机。不过……就现在这架势,南方那边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朝廷杠,我们这片地方怕是朝不保夕,县城的县令都不知道是不是投靠了南方那边那个假冒的天王老子……”
无涯一时愕然,错愣间,手下和脚下都松懈了些许。趁着她放松的空档,那强盗撒腿就跑。
无涯淡然地看着,仿佛没有发觉那强盗跑了。如烟雨色笼罩在她身后,乌云的影子一片接一片地欺压下来。
她卧于草垛旁,昼眠听雨,心里头也越发凄怆。向来乐观的她,此时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到了宣昳。她可怜的孩子,才出生多久,就被母亲无情抛弃了。她这一走,怕是与宣家父子再无相见之日了,也不知宣暨旻会否善待她的儿子。
这么想着,她双手狠狠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弧。宣暨旻与朝廷已撕破了脸皮,她带着孩子回去,孩子在景囯当如何自处?她抛下孩子,不过后悔一时;带上孩子,才是要后悔一世。
即使这么想着,怆然感、愧疚感依旧像一阵风雨般席卷了她。
待细雨初歇时,她竟躺在湿润的土里,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