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经由左臂绑着绷带,肃坐于营中,面上全无笑意。左右的人见到许经由的脸色,也都不敢出声。
“还好没伤到要害。”军医提着个药箱,在许经由身侧说道。
“是没伤到要害。”许经由此言一出,全场的气氛更是冷到了冰点。
“如今我们该怎么办?”一兵卒发问道,“宣暨旻那帮人会不会打过来?”
一时间,众兵卒面色呈现极其精彩的变化,但因着许经由在,都不敢多做议论。
“怎么,你们还怕他打过来?”许经由漠然道。
“将军,我们如今该怎么办?”那小兵又问了一遍。
许经由皱起眉头,似是在思索。众兵皆翘首等待着他的决策。不曾想,他下一句竟是:“待我上奏朝廷……”
许经由战败之事一传到京城,向徽瑶举荐了许经由的孔翰林就来找徽瑶请罪。
“微臣听信长子谗言,推荐了许经由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今日一战败,微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孔翰林道。
徽瑶端详了他片刻,终究说道:“若说责任,谁的责任大过了我?我事先未对许经由的才学进行考量,草草地派他出了兵,今日之事,我的责任更不可推卸。”
孔翰林闻言无语。
“宣暨旻也是厉害。这样个内忧外患的时候,他还能打个胜仗出来。”孔翰林不由说道,“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许经由怎么还主动上书问殿下您该如何做?”
徽瑶笑了:“为何?你看看他的奏章,明白他这仗是怎么败的了吗?”
“是因宣暨旻的空城计。”
“他这招,说是空城计,其实与一般的空城计也是不尽相同的。”徽瑶缓缓道,“若只是空城计,终究是险了些,但他这一招……如若我军攻进去,他军有埋伏,可令我军大伤;我军若是不进城,在城门口便离去,宣暨旻原本的目的就是守住越州,我军进而不攻,可是正中他的下怀。无论怎样,他都不吃亏。”
“可他手下能有多少真正忠于他的兵卒?”
徽瑶思忖片刻,顿悟道:“我怎么给忘了……树上开花……借局布势,力小势大。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天黑夜高,城内到底有多少兵卒谁说得清?他只是用尽了一切办法虚张声势哪。”言罢,她却笑了:“我一介妇人都知道的兵法谋略……看来,许经由是治军之才,却不是骁战之才,我还要再给自己添一条,用人不当之罪。”
她又低首看向案上的文书:“至于许经由……他之所以请示君命,为的不过是服众。他知道宣暨旻势大,再进攻于他们而言不利。但他毕竟是新将,虽然之前在军中得过些威望,但此番打了败仗,威望应是大失。再想撤兵,又恐手下有人反对,朝堂中有人议论。但我们若给他们指条明路,也没人好说些什么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顺水推舟地给他个台阶下了。”(1)
孔翰林思量片刻后,终佩服道:“皇后殿下英明,微臣自愧不及。”
傍晚时分,常春来御书房找徽瑶,面色肃然。
“殿下,他去了。”常春贴近徽瑶,说道。
“他?”
“晨晖宫的那位。”
徽瑶眼波一晃,笑了:“怎么会?”
“我们的人都是极有分寸的,给他开的药,足以让他卧病不起,但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常春道,“依着冯太医所言,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什么叫‘他自己不想活了’?”
常春低下了头:“殿下恕罪,奴婢也不懂医,冯太医说的那一堆,奴婢其实也不太懂。”见徽瑶脸色有所异动,他又慌忙说道:“说得简单些的话,大概就是……积郁成疾之类的吧。”
“我知道了。”徽瑶镇静道,“千万记得,不要声张出去。”
“奴婢明白。”
徽瑶转而对翠绡道:“让庄侍郎,还有丁御史,明日早朝后来见我。”
庄瑜瑾与丁崇岭二人到来时,殿内一片肃静。还是庄瑜瑾先出声道:“殿下。”
“坐吧。”徽瑶淡淡地说道。
庄瑜瑾和丁崇岭各相看了一眼,料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俞京兆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徽瑶问道。
庄瑜瑾眼眸低沉:“就那样。查来查去,也就那样。”
“就那样算是哪样?”
“大抵上也没有什么差错,不过结案还需些时日。”庄瑜瑾道。
“殿下果真关心民瘼。”丁崇岭如有深意地说。
“我只是,想成全一个人。”徽瑶道。
庄瑜瑾选择了噤声,丁崇岭却道:“殿下冰雪聪明,英雄自当有用武之地。”
显然,他把徽瑶话中所说的想成全的那个人,理解成了徽瑶自己。
“那便承蒙丁御……丁丞相吉言了。”徽瑶道。
丁崇岭略略一笑,既不说谢恩云云的话,也不予回绝。
“这些倒都是些芝麻小事。”徽瑶抿了口茶。
庄瑜瑾与丁崇岭正襟危坐,静听徽瑶接下来将出口的“大事”。
徽瑶看着他们,不肯放过他们二人脸上一丝一毫微妙的变化,一字一顿地说道:“山陵已崩。(2)”
庄瑜瑾将目光转向徽瑶,微微抬眼,终不敢与徽瑶对视,又将目光转了回来。丁崇岭如有所思。
“什么时候的事?”还是丁崇岭先开口问道。
“昨日。”
“按理说,我们当务之急,是立刻扶持一个新帝上位。”丁崇岭不紧不慢地说。
“丁相以为,应当扶持谁?”
“废立之事,微臣不敢妄议。”丁崇岭忙道。
“看来,是我唐突了。”徽瑶轻轻一笑,却似凛冽寒风吹入众人的心,“玉郎先出去吧,我要与丁相单独聊会儿。”
丁崇岭眼色一紧,四肢却保持镇定地未颤抖。
“你不必紧张。”徽瑶道,“论辈分,您还算我的长辈,晚辈哪敢不敬长辈?”
“在朝堂之上,只论君臣,不论长辈与晚辈。”丁崇岭回道。
“是啊,君君,臣臣。”徽瑶嘴角轻勾,“只是,我有些想知道,丁相是否对我有些不满,不然为何总对我们这般……虚与委蛇。”
“微臣并非是与殿下虚与委蛇,只是,礼不可废。微臣以为,殿下看重的,也应当是知礼懂分寸的臣子,而非为了讨好殿下……”他识趣地不再说下去。
“我不得不向你说一句,对不起。”徽瑶语调却温和了几分,“但是,丁叔,走到这一步,你早没有了退路。”
丁崇岭肩膀一抖。
“我自知罪孽深重,想来百年之后,必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徽瑶笑道,“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只要活着一日,掌政一日,就应当担起一个掌政者所应当担起的责任。”她又转向丁崇岭:“我知道,丁叔向来大隐隐于庙堂之上。可范文正公也曾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在我落难时,丁叔不止一次地帮过我,如今丁叔难道宁学介子推?若是如此,我不止可惜丁叔,更可惜朝堂之上少了位良臣。”
“或许,时到今日,我也当与皇后殿下坦诚以待。”丁崇岭跪了下,“我别无他求,只求皇后殿下,勿要像武后那般杀尽李唐所有子孙!”
徽瑶面色一滞,随即笑道:“我自当以德报德。”
与丁崇岭讲完话,侍婢便引着庄瑜瑾入内。
“殿下。”庄瑜瑾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赵。”徽瑶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他的事情,唐鉴那边自会安排,唐鉴到现在还是听我的话的。”庄瑜瑾道,“别给他安排个太大的官职,应当不会引得万众瞩目。”
“难为你了。”徽瑶看着他,“玉郎。”
庄瑜瑾只笑不答。
“山陵崩之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庄瑜瑾跪了下,瞅瞅左右,见都是徽瑶的亲信侍立,放心了些许:“他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这世界上的可怜人多得是。”徽瑶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里多。(3)”
庄瑜瑾又不再言语。良久,他缓缓抬首:“殿下想要立谁?”
“你以为,立谁为好?”
庄瑜瑾犹豫了片刻,终坚定道:“立哪位皇子,都不如,自立。”
随着他这句话,殿内又一番可怕的静。
“你胆子真大。”徽瑶不咸不淡地说。
“是,以当前之势,无论立哪位皇子,真正执政的,都是殿下。”庄瑜瑾道,“但殿下有无想过,宣暨旻?如今他忙于平衡内部势力,等他从平衡内部势力中抽身出来,我们或就危险了。只要您一日执政,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他都可打着‘牝鸡司晨’的旗号讨伐我们。如想自保,让权倒是个好办法,可殿下真的甘心走到了这一步,却将争到的权力拱手让与他人吗?况,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拼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明日就死,也算不枉此生了。”
徽瑶眼眸愈发深沉:“但是,你有想过景国吗?”
(1)这个招数,《三国演义》里头有人用过,忘了是谁了,好像是曹魏那边的一个将领
(2)山陵崩:王侯将相死亡的委婉说法
(3)出自袁枚的《马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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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鸿渐于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