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陛下,才人甄氏,狐媚惑主,其罪当诛!其罪当诛!”御书房里,桓御史正与天赐帝力争理据着。
雪肤花貌的甄才人正侍立一旁,为天赐帝研着墨。听到桓御史这番话,她睁大了一双鲜荔枝般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向天赐帝:“陛下,妾身只是念您辛苦,为您唱了个小曲……”
“唱个小曲?你身为宫妃,却做歌姬之事!”桓御史闻言,心头更气。
“昔日李后主不也常与大周后吟诗唱对吗?”甄才人偏偏脑袋,更显娇俏,倚向天赐帝的肩膀。她没察觉到,天赐帝的脸色变了。
“李后主乃是亡国之君,才人好大的胆子,将陛下比之李后主。”侍立一旁的内侍不冷不热地说道。
甄才人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眉头一蹙,跪了下:“陛下恕罪。”
“这个狐媚惑主的东西,桓卿以为,当如何处置?”天赐帝笑着问桓御史。
“当打入冷宫。”桓御史冷眼瞧着甄才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天赐帝未以言语回应,但跟从他多年的内侍已知他的意思,急命人将甄才人拖了出去。
红墙处处闻哭声。
午后,天赐帝觉处理政事疲乏了,便去月华宫探望董后。
董后听闻陛下前来,自是不敢怠慢,换新裳、煮清茶,迎接天赐帝的到来。
才六岁的芜宁公主长孙璧若那时躲在帘后,看着董后忙前忙后,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当天赐帝摆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来到月华宫门外时,璧若一把抱住了天赐帝的大腿。左右皆惊。董后瞅着天赐帝的脸色,试图上前劝说璧若。
璧若立时跪了下:“儿臣知不当阻陛下之行。只是,儿臣有感于甄才人之事!”
“大胆!”董后立即喝道。
“挺好的。”天赐帝似笑非笑,“不像你。”
董后不知天赐帝话里意味,更为慌乱,只是唤道:“陛下……”
“日后,别再在陛下面前说这种话了。”董后抚抚璧若的脑袋,长叹了口气。
璧若懵懵懂懂地蹙着眉:“可是,爹爹没有生气……”
“他这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董后叹了口气。
“其实,不只是我这么想。”璧若跳至董后身前,“新宁也这么讲过……”
董后小心地瞥了瞥左右:“我刚和你说过,谨言慎行的……”
璧若低了低头:“爹爹向来不喜新宁,新宁这番话,会惹得他生气,然后新宁就没好日子过了,是吗?”
回答她的,又是董后的叹气声。
也难怪璧若不知,有些事情,早成了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新宁公主的生母宁氏,乃是天赐帝明媒正娶的发妻,在天赐帝落魄时与他同甘共苦。
然,天赐帝登基后,为权衡利弊,立了徐氏女为后,而将无过的宁氏贬妻为妾。徐氏被废后,又来了韦氏,韦氏病逝后……
便是她董氏了。
宁氏母女在宫中处境尴尬,好在宁氏是个与世无争的主,对宫中的如花美眷们少有威胁。因而,虽不得帝宠,宁氏母女的生活总算是平静。
然,以天赐帝暴躁的脾气及对发妻的薄情寡义,他若是知道了新宁那番话,难说不会发难宁氏……
发难宁氏又如何?在宫中,自保尚且不易,哪来的闲工夫怜悯他人?董后这么想着,摇了摇头。
……
朗朗读书声,如飞花散落。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1)”太傅摇头晃脑地念着诗。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坐在最前的新宁公主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太荒唐了!”璧若大声嚷道,“生于乱世,身不由己,杜牧不知同情被楚王掳去的息侯夫人,反而指责息夫人不会学绿珠殉情!”
满座皆惊。
太傅故意咳了两声嗽,以显示自己的尴尬。新宁公主转过身去看璧若,目中柔软地泛着光。
“下一首……”太傅连忙转移话题,“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其实,杨贵妃又何尝值得批判?”璧若再度哗众取宠,“唐玄宗先前为了武惠妃错杀三子,如此的昏庸,即使没有杨贵妃,换了其他貌美如花的女子,想来下场也不会好。”
太傅看着她,不满之色难掩。
“你那是做什么?”走出上书房后,新宁问璧若道。
“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讲过那些话,你还挺认同的……”璧若似在指责新宁在她被太傅责问时未“挺身而出”。
“芜宁。”新宁温柔地笑了,“我们都这样想过,但只有你一人,敢把想法说出来;我们都厌恶枯槁无味的经书,但只有你,厌恶了,就真的不去背。”言罢,她又喃喃地说了一句:“因为只有你,能这么做……”
璧若探量着这位比她年长六岁的长姊,总觉她的话里含着什么深意。
可惜,天真的她,揣度不出来。
上述的两件事情,都发生在天赐十六年。
那年,璧若年仅六岁。
(二)
天赐十七年。
“陛下,臣请早立太子,以稳固国本。臣以为,汉王之子,聪慧贤达,可立为太子。”早朝时候,桓御史言辞慷慨。
朝臣瞅瞅天赐帝的脸色,倒吸了口气——天赐帝为着多年无子之事心烦着呢,这桓御史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赐帝心有不悦,却未表现出来。
下了早朝回宫时,他仍旧心神不宁。
“爹爹因何烦心?”璧若牵着风筝,一蹦一跳地走向天赐帝。
“爹爹叹自己已年过半百,膝下还未有子嗣。百年之后,这皇位该由何人继承哪?”
“既然没有儿子可传位,爹爹为何不把皇位传给女儿?”清脆的童音响起。
“璧若!”跟来的董后连忙下跪,口呼:“陛下恕罪。璧若年幼无知……”
“哈哈!”天赐帝大笑着抚抚璧若的头,“璧若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显然,他只把这话,当作无忌童言。
那年,璧若七岁。
为着璧若的一句话,董后整夜整夜地失眠。
今日璧若这番话,天赐帝面上未露不悦,谁却敢说他心中就未生不悦?即使他今日未心生不悦,保不齐明日……天赐帝会否以为璧若要做安乐公主?为了不成为唐中宗,他会……
越想,越觉惴惴。
董后便发书与父兄,在父兄的建议下,董后主动向天赐帝提出,分权与时贵妃。
“妾身还要照料年幼的璧若,又身体不佳,实在无暇管理六宫事宜,因此,希望贵妃能替妾身分担一些宫内事务。”当着三宫六院嫔妃的面,董后对天赐帝这么说。
时贵妃当即喜笑颜开。
璧若却恼了。待四妃九嫔离开后,她厉声问董后:“母亲分明与我说过,你最讨厌的,就是那个时贵妃!你讨厌她得了宠就耀武扬威的样子!”
“璧若,你不懂……”
“为什么!先是新宁,再是你,你们一个个都不愿意说真话!”
“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愿意说真话?可是,此时此景,母亲说真话,只会给你带来危险。”董后如泣如诉,“璧若,你记得,日后不要再那般莽撞了。你父亲可是万人之上的陛下,手握大权、你惹恼了他他便可杀了你的陛下!”
“爹爹真的有这么可怕吗?”璧若也被吓到了。
董后见到璧若被吓到的样子,也疑虑自己是否把话说得太重。但难以捉摸的天赐帝,在她眼中,正是这个样子。她愣住了,不知当如何回答璧若。
董后的沉默,被璧若看作了默认。
春日晴好的时候,璧若在御花园里遇到了时贵妃。
彼时,她头戴花冠,身着霓裳羽衣,衣摆轻盈,莲步姗姗。两双蝴蝶在她的肩旁蹁跹起舞。
璧若看得着迷时,一个莽撞的采女破坏了这番和丽。本端着茶水的她,不慎弄翻了茶水,水溅污了时贵妃的霓裳羽衣。
时贵妃横眉竖指,勃然大怒,连连斥骂那名采女。
那采女本也是大家出身,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嘤嘤哭了起来。
“哭!你居然还有脸哭!本宫已与陛下约好在九曲桥附近相会!就因为你,本宫又不得不回去换身衣裳!陛下的性子,嘴上说宠我,心里头对我有几分情意,谁又说得清呢?当年,他也是这么宠宁淑妃(2)的,最后还不是说杀了她就杀了她?”时贵妃拿衣袖擦着眼泪。
璧若有所感触,却难以言说,又去找自己最信赖的长姊新宁。
“宫里的女人,谁活得容易过?”新宁长叹。
“我不明白,长姊,你告诉我,爹爹真会因时贵妃误期这样的小事迁怒于她吗?”
新宁深深地看了璧若一眼,随即长叹了口气。
当晚,便传来时贵妃被降位才人并禁足的消息。
“为什么?她只是被一个莽撞的采女弄脏了衣服,然后……”璧若瞥到董后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陛下原本不想追究的。”董后年长的侍女说道,“可是,金采女与陛下说,时贵妃步过御花园时,说了几句辱骂陛下的话。”
璧若很快明白过来,金采女,就是在御花园被时贵妃责骂的那个女子。
平日里,积攒了那么多对时贵妃的怨恨,此时此刻,尽数化为了悲悯。
夜晚时候,她独自跑到湖边,踢下一块又一块石头,看着月光下那面无风秋鉴,碎成汹涌的水花。
年幼的璧若初次有了理想。
她的理想很简单——她不会像父皇的那些妃子一般,被男人任意处置。有朝一日,她与母后不需再看别人的脸色,而令别人看她与母后的脸色。
(1)出自杜牧《题桃花夫人庙》
(2)高中时候构思过前传故事。主角叫宁芳歇,跟着一个类果郡王人设的王爷走了。大姐叫宁芳时,就是本篇中天赐帝长孙洵的原配宁氏;小妹叫宁芳颜,刁蛮天真恋爱脑,最后死于天赐帝之手。不过这个故事构架很不完善,现在也失去了完善这个故事的心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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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江边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