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心头一惊,猜不透韩通究竟是发觉了她的行踪,还是有意试探,索性不出声。
乍然亮起的灯光,溢出了城墙,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不多时,整座城楼便被照得灯火通明。
“属下见过孝成郡主。”城墙上凭空又冒出几个兵卒,一齐对无涯行礼道。
无涯凛凛地起身来,望望楼前,又看看身后,一时进退两难。
“欲擒故纵之计?”她冷笑着,“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再如何算计,也算计不过郡主。还望郡主早日归家,勿要让宣将军记挂。”韩通端着恭谦的姿态。
“记挂?他不是说我死了吗?死人有什么值得挂念的!”见城墙上的兵卒向自己逼近,无涯厉声斥道:“怎么?想来抓我是吗?我就在这儿,要抓你们就来啊!”她将一只脚挪出了围栏。
韩通的手下慌了,拉拉韩通的袖子:“宣将军可说了,要活人。”
“郡主慎行!”韩通镇定自若,“您若是现在跳下来,才是自投罗网。”
无涯被他的话所说服,放回了那只迈出围栏的脚。好巧不巧,不远处,青砖上放着的一壶酒闯入她的眼帘里。她细一思量,忽计上心头。
“韩郎,你可介意上楼来与我讲讲话?”对着韩通,她凛冽一下。
“郡主可介意下楼来?”韩通看向左右,“他们皆是宣将军的人,也是郡主的人,自不会动您一根毫毛。”
“这可让我想起了颜斶和齐宣王,各命对方上前来。”无涯似笑非笑,“斶知足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你这样的君子,本当如颜斶一般淡泊名利,为何偏偏要参与朝堂的斗争?投靠的还是奸臣逆贼……”
韩通微扬起头:“为有求鱼心,不是恋江水。(1)我留恋的,并非功名利禄,我只是想找到一丝自己的价值,与世抗争,总好过做一个消沉避世的隐者。”
“所以,你不是颜斶。”无涯道,“你适才见到我时,口呼‘属下见过孝成郡主’,你既已承认居于人下,又何必学颜斶命宣王上前?”
韩通思索了片刻,深深地望着手下兵卒,终决定上城楼去。下头的人,无不屏息凝神,留心着上头每一寸风吹草动。
“让他们都退下吧。”无涯道,“最令我厌恶的事,莫过于自己的心事被别人听了去。”
“退下吧。”对着手下担忧的眼神,韩通笑道,“郡主亦是光明磊落之人,你们还害怕她会对我做什么吗?”
无涯眸中的黯淡之色转瞬即逝,也若无其事地笑着:“你看今夜,月色正好,有月无酒可不精神,不如你陪我,月下小酌一番?”她拿过那壶酒。
见韩通面露难色,她笑意更甚:“你才说过,我不会害你的。”
“属下并非怀疑郡主的为人,只是属下有公务在身,饮酒易误事。”韩通拱手道。
“不就是来抓我吗?我人就在这儿,你还怕我跑了吗?”
“属下也是为郡主着想,饮酒伤身,况,举杯消愁愁更愁。”韩通擅自夺过无涯手中的酒壶。
“更愁也好,更愁也好。”无涯晃着身子,拿过韩通手里的酒壶,“人生在世,谁人又是无忧无愁的呢?”
韩通目中若隐若现地浮着清光,见无涯甩袖往嘴中灌酒,他一个箭步跨到无涯身旁:“我陪郡主喝两杯。”
酒是她随手拿过来的,到她手里不过片刻,料想她也动不了什么手脚。大不了,他少喝些,别醉得不省人事便是了,韩通心里默默地说道。
无涯紧绷的眉目微微松动了些,望着韩通,嘴唇半开,终未吐出一个字来。
城门外,月寒山色共苍苍。
月光下,韩通带着酒盏,颓然倒地。
无涯静静走至韩通身旁,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怜你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却是我的阴谋算计……我原是想着把你灌醉,再趁机逃走,不曾想,这酒……究竟是何人动了手脚?”她看向身后一滩透明的液体,庆幸自己早先发现了破绽。
韩通仍伏在地上,全无反应。无涯倦倦一笑,拔下头上唯一一根簪子,放在韩通身侧:“这样,你纵使交不了差,也能减轻些责罚吧……”
望向楼下,她满心警惕:韩通手下的兵卒,不会跑出多远,不多时,他们便会发觉这儿的动静。
听到路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涯赶忙越过城楼的围栏,连爬带滑地下了这座城楼。屏住了声息,她蹲在一棵灌木后。交错的带叶枝条掩映着追兵达达的脚步,城楼上人声喧闹,兵卒呼唤韩通的声音一阵阵地撞入她耳中。
月色透过横柯,漏下一川霰珠,把她踽踽独行的影子照得冰冷。
日出东方天刚晓。
“属下办事不力,请麾下赐罪。”韩通放开左右侍从搀扶着他的手,对宣暨旻下拜道。
待他膝盖着地时,关俭才缓缓扶起了他:“无碍,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你身子该无大碍吧?”章涉关切地问道。
“不过是些蒙汗药,能有何大碍?”韩通浅笑。
关俭注视着昨夜那个洁白的酒壶:“以孝成郡主的心机,她竟然能算计到这一步?”
“自然不是她。”沉默半晌的宣暨旻终于开口了,“你们不觉得,这事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好了吗?城楼上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壶酒?如果是守城的兵卫带去的,为什么里头会有蒙汗药?城楼这么大一个地方,偏偏这酒就放在了她能注意得到的地方。”
“这酒壶上有些许灰尘。”关俭擦去了酒壶上一层轻灰,“应当是放在这儿有些时候了。那幕后之人应是早早地算好了一切,万事俱备,而今东风也吹了。”
“不,那个在城楼上放酒的人所做的一切未必是为了郡主。”韩通道,“昨夜之事,巧合太过于多。如果孝成郡主没有从这处城门逃出去,如果领兵的不是我,如果我没有喝下这酒,如果郡主未发现破绽,也喝下了这酒……这其间,无论是哪一环出了错,那人就无法得逞。他何来的自信能把每一环都算计得精准?”思索片刻后,他猛一击掌:“更可能,这酒是为守城的兵卒准备的。如此说来,那人极可能是朝廷的人!”
关俭又端详了那酒壶半晌,忽掀盖而起,酒香便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尖。“依我看来,这酒应当是守城的兵卒带去的,夜间百无聊赖之时,他们总爱饮酒对月,畅谈心事。朝廷的人知他们嗜酒,就在酒中加了蒙汗药,期望他们喝了这酒不省人事,就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越州。但我们为防守城者被朝廷的人收买,对守城的兵卒每十五日就要换一次。那带酒去的兵卒被调走了,却忘了将酒带走。于是,朝廷的人未能得逞。不曾想,这酒竟阴差阳错地为孝成郡主所用。”
“看来日后,我们该在军中下禁酒令了。还有,今日之事,我们切不可声张……”韩通看向宣暨旻,对着他目中透着的深不可测的深思,终善解人意地不再出声。
御书房。
“孔大郎那边得来的消息,孝成郡主**于屋中。”庄瑜瑾向徽瑶讲述道。
“是宣暨旻那边传出来的消息?”徽瑶问。
“是。他还说,如有假冒者,即刻捉拿归案。”
“这更显得欲盖弥彰了。他这样做,恰恰证明了,无涯未死。”徽瑶轻笑。
“……为何?”庄瑜瑾疑惑道。未等徽瑶徽瑶,他先说:“我知道,孝成郡主在他手中,我军要对付他总会存着些顾忌。一旦孝成郡主已死的传言传出来,我军声讨他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局势于他不利。所以,孝成郡主若当真死在了他府中,他必定封锁消息。我们能得到郡主已死的消息,只能表明郡主未死。但宣暨旻也不是傻子,孝成郡主去了,他也该封锁消息,为何孝成郡主未死,他却要传出她已死的消息而令自己处于不利的地位?”
“没错,他不是傻子。”徽瑶轻抚桌案,“先前章能之事,他也未必不知我们打的算盘,为何却正中我们下怀地赶走了徐勾?”
“他与我们迟早要撕破脸皮。我们于他是肉里刺,徐勾于他则是另一根肉里刺,他愿意以让其中一根刺在皮肉里越扎越深的代价拔出另一根刺。”
“不。”徽瑶摆手,“徐勾在他境内,威胁再大,都大不过朝廷的军队,我总觉此事有蹊跷……”
“只是,依殿下之言,孝成郡主现又身居何处?”
“自然该在对宣暨旻最不利的地方。”徽瑶放下声音,又陷入了沉思,却听宫人通报吏部尚书唐鉴求见。
庄瑜瑾欲行礼告退,对上徽瑶温和的神色,终是留在了殿内。
“老臣见过殿下。”唐鉴慢慢吞吞地行了一礼,嘴边挂着笑,“老臣是来向殿下报喜的。”
“如今景国内忧外患的,有何喜事可报?”出声的却是庄瑜瑾。
“老臣知殿下与孝成郡主乃是闺中密友,闻知郡主死讯,想必悲痛不已。老臣经多方打听,得知孝成郡主未死,特来向殿下报喜。”
徽瑶与庄瑜瑾交换了个眼神:“经多方打探?你是如何打探到的?”
“臣不知。”唐鉴却低下了头,“臣是委托好友打听到的。”
“道听途说之言,唐尚书可勿要轻信。”徽瑶语气不轻不重。
“是。”唐鉴似笑非笑,却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1)出自崔道融《江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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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淇则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