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
“不知为何,朝廷的兵马驻守在吴淞口,既不肯进,也不肯退。”关俭向宣暨旻讲着军战情况。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肉。”韩通道。
“如今,正是我们出战大破敌军的好时候。”向来温和的郑畴此时也言辞激烈。
“不。”关俭反对他道,“我们的兵马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总部兵马,与朝廷的人多有藕断丝连。若是如今出战,恐会蹈淝水之战的覆辙。这两日,我们的兵卒中有不少人偷偷去见朝廷军队中他们的亲人。”
“若有这样的人,便放他们走吧。”宣暨旻开口道,“他们心不在此,我们是留不住的。”
“是。”关俭应承道。
“只是如今,我们又当如何?”一直保持沉默的章涉终于开口了。
“大不了,以目前的兵力与朝廷相战,再怎样,总不能示弱。”郑畴仍不放弃自己的观点,“关主簿也说了,我军多有与敌军藕断丝连者,易成淝水之势。既然如此,何妨主动出击,让我军做谢玄呢?”
“淝水之战谢玄能赢,是因前秦兵卒无心恋战!敌军虽有与我军藕断丝连者,但大多人士气可高的很,如何可成淝水之势!”关俭反驳他道。
“适才还说行,现在又说不行,关主簿可是自相矛盾了。”郑畴微笑。
“若成淝水之势,谢玄只会是敌军!”关俭冷下脸来。
“宣将军可是志在天下?”郑畴竟激动得跪了下,“如今,庄后根基未稳,朝中仍有不满她的声音在,我们何不趁此一举进攻中央,夺取天下大权?若错过了这一时机,待庄后根基稳固之时,我们便难逃为人鱼肉的命运!”
“麾下不可。”与郑畴相比,关俭的语气淡然得多,“欲攘外,必先安内。如今越州内部,就有一不省心的章能在。我们与朝廷相战,只怕他从中渔翁得利。当年的穆同尊,得陇望蜀,一心东顾,疏于平衡内部势力,才让淳于郴有机可乘。”
宣暨旻望向韩通:“以往论起军事来,你可是参与得最积极的一人,怎么今日倒消沉了?”
韩通思索片刻,说道:“依我看来,麾下何妨声东击西,明攻朝廷,却南取楚、粤,巩固势力,纵使失了越州,也有路可退,再占着长江这道天堑。如此,我们便进可攻,退可守。”
宣暨旻拊掌大笑:“此话可深得我心。”
次日清晨,军中便收到了宣暨旻的指示:坚守不战。
“我们当先取岭南!”韩通对着摊在桌上的地形图,言辞侃侃,“岭南之地虽荒僻,但得了岭南,我们与燕国接壤,日后纵使战败,还能求燕国的援助。”
“若是为求西燕援助,得岭南还不如得潭州。”郑畴说道,“潭州富庶之地,总好过岭南蛮乡。”
“正是因岭南穷乡僻壤,朝廷绝想不到我们会攻岭南,对该地的防守也少些,我们才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韩通驳道。
“岭南也好,潭州也好,我们越州与这两个地方可都无接壤之处。”宣暨旻道,“这条路,我们还需慢慢走下去。”
韩通、郑畴二人遂服。
“接下来,命人散布流言,说泉州、洪州(1)等地的地方官都已决心归顺我们。”宣暨旻笑道,“引得朝廷对他们诸多猜忌,他们无路可走,便只能来投靠我们。”
郑畴目现精光:“除此之外,我们是否该以几位刺史的名义做些对朝廷不利的事?单只放流言,怕我们的计谋会被朝中的有才之士识破啊。”
“何必。”宣暨旻摆手,“若是你,你会心悦诚服地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上做事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韩通此时的关注点却不在军事之上:“怎么今日不见关主簿……”他喃喃自语。
此言一出,就见关俭推门而入,在宣暨旻耳边吐出“孝成郡主”四字。
宣暨旻神色一凛,连忙屏退韩、郑二人。
“她怎么了?”宣暨旻五指紧紧抓着袖口。
“**。”关俭字字冰冷。
宣暨旻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袖中缩:“带我去看看……”
“是……”关俭低声应着。
凉风习习,灰烬狼藉。昔日废苑,面目全非。
“怎么一回事?”宣暨旻语气异常平静。
“昨夜的事。那时,您该在军营里……”守门的人见到宣暨旻的态度,心稍稍放松了些,“几个月来,她安分得很,从未做过任何自寻短见之举,我们对她的防守也便松懈了。昨日天色向晚,我们几人昏昏欲睡,一阵火爆声惊醒了我们,转头一看,看到房屋都烧着了!我们赶紧叫人来灭火,上上下下手忙脚乱的。这阵火直至一更时候才被扑灭。我们通过衣饰着装认出的孝成郡主……的尸首……”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观察着宣暨旻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宣暨旻的目光凝固了片晌,终于,他猛地眨了下眼,微微仰头,垂着手,缓步至他们所说的,孝成郡主的尸首前。
她形容消瘦,不似从前;满面尘灰,浑不见旧时颜色;一头长发,参差不齐地披散开,像丛生的杂草。
宣暨旻微蹲下身,以手掩面,静静地拾起她系在腰间的,象征郡主身份的牙牌---它依旧光洁如新地白着。忽而,他目光一紧。
“关俭,你以为,她真的死了吗?”他起身来,在关俭耳边问道。
关俭琢磨不透宣暨旻此时的心绪,竟不敢回应。
“郡主牙牌这种东西,她自该时时系在身上。为何人都被烧死了,牙牌却光洁如新,全未沾染烟尘?很显然,这牙牌是后来被人系上去的!那系牙牌的人不敢冒着熊熊大火行动,只得等
到大火扑灭,这具尸首被抬出来时再系上去,因而牙牌全未粘上烟尘,光洁如新。”宣暨旻似笑非笑,“马上在城内放下公告,孝成郡主已死,若有冒充者,即刻捉拿问罪!”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尽围在一堵墙边,人生鼎沸,如蜩如螗。
忽见一人,形容苗条,斗笠掩着高束的长发,足下生风,拨开了一重重堆烟杨柳似的人群,直撞到最里端。
微抬起斗笠,墙上公告上的字,清晰可认。
读罢公告,那人又直往外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重。嘈杂的人声,统统做了背景板。
到了人迹少至的巷角处,那人轻轻摘下斗笠,露出含嗔含怒的眼睛----正是众人议论的,孝成郡主长孙无涯。
她转身----两堵白墙的罅隙间,行人穿梭而过。她又戴上斗笠,欲出城,思量片刻后,她却向小巷深处而去。轻风吹皱了她满头回忆。
这件事,她谋划了许久。
自从章能事败以来,她越发清楚地明白:待她利用价值被榨干之时,她是必不会有好下场了。与其把裁决权交给宣暨旻,倒不如,她自我了断。
他没有这个资格裁决她!
夜半三更,放起火来,让火光燃尽所有,轰轰烈烈地死去。
可是,那日朝晨,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死?她为什么死?景国犹在,乱臣未灭,她有什么资格死?
傍晚时分,她挟持了来送饭的丫鬟。害怕她出声惊扰门外的侍卫,无涯捂住了她的鼻子,按着她的脖子,将她往床边重重一甩。那丫鬟不堪一击地晕了过去,无涯便换上她的衣服,而将自己的衣饰套在她身上,再放起火来。
宣暨旻不在,全府上下,一片慌乱,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往哪儿跑,跑得再急、再快,都不至于引人注目。
垂枝就在后苑与她做接应。浓郁的老树,垂着晚阴,影子一点一点压下来,将她的脸颊映得越发晦暗。
在黄树的遮掩下,她凭着一身功夫,爬上墙去。
不轻不重地落到地上的,是她的牙牌。
她的脑子嗡地叫了一下----凭宣暨旻过人的观察力,看到她的“尸首”身上未系着她平日时时系在腰间的牙牌,必会大疑。
垂枝看出了她的担虑,捡起了牙牌,一步一步又走回深院里。
无涯大惊,垂枝坚定的眼神,一点一点融入无涯眼中,终留得一望无际的空阔。
不曾想,她们自以为精密的谋划,还是被宣暨旻发现了破绽。她已在城中游转了两日,身上所携的银两不多,因怕被熟人发现也不敢露面,加之“孝成郡主已死”的传言:宣暨旻此举,已让她陷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无涯在心里咒骂了宣暨旻两句,随即平静下来,谋划起了自己的出路。
无穷无尽的夜色,吞噬了城墙的形体。
道旁的高树,挡去了皎皎明月。无涯小心翼翼地踩着树阴,留心着守城人的举动。闻得呼呼的鼾声,她长舒了口气。踩着城墙砖瓦的缝隙,她静静地向上爬去。
月光在参差瓦缝里流淌着,分外清晰地把她的影子拓在了墙上。
爬至最高处,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城墙下火把燃烧声。无涯骇然一惊,翻过最后一道砖,一跃而上,随即蹲下身,窥视着墙下的动静。
韩通的脸面,被红通通的火光照得热烈。他还领着身后一队人,星星的火光,点缀了满地的月白。他们在城墙下环顾了片刻,忽走至墙边,单膝跪地:“属下见过孝成郡主。”
(1)才疏学浅的作者表示:快分不清初唐和唐末的州郡了!(゚′∀`°)
于是,我做了个伟大的决定----放飞自我,远离考据ヾ(′ε`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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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