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这帮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哪。”唐鉴走后,庄瑜瑾不由叹道。
“你看,这唐鉴如何?”徽瑶问。
“留之无用,去之却不可。”庄瑜瑾道,“他今日此番,不就是想来告诉我们,他的势力很大,我们切不可动他吗?我们何不成全了他?留着唐鉴控制吏部,总比换个不听话的吏部尚书上去与我们抗衡的好。”
“那你说,他打听到的都可信吗?”徽瑶又问。
“殿下适才不是说了孝成郡主当未死吗?”
“我问的,是他打听到的可不可信,而非我的推测可不可信。”
“应当是可信的,因为我着实想不到,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他也曾做过越州刺史,在越州有些势力不奇怪。”言出,他又觉出了不对:“可他任越州刺史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十几年前的故人,他居然还联络得上?胡御史也当过越州刺史,他都没听到风声……而且,唐鉴势力当真这么大,他这个吏部尚书还需模棱两可搞得两边不讨好?”
“所以,叫人盯着些唐鉴。”徽瑶道。
然而,比起唐鉴,庄瑜瑾却更关心另一个人。
胡御史也当过越州刺史,他都没听到风声……
真的是“没听到风声”吗?
往日与胡爱众相处的点滴片段,渐渐地汇聚在庄瑜瑾眼前。
投靠庄氏之前,他是个何其精明之人!算计沈存高,算计无涯,算计他和徽瑶。投靠庄氏之后,他却屡屡捅娄子,先是试图逼死沈存高未遂,再是荆门案、后又有沈恪先在他家门前自尽……
明明是个人精,怎么有时却做尽损人不利己之事?
他究竟是在装聪明,还是在装傻?他真的……会甘心效忠于庄氏吗?
然,庄瑜瑾还未来得及试探胡爱众的忠诚,又有一事,使他不得不与胡爱众合作。
“是天水楼的赵掌柜,他把原任京兆尹俞学给告了,还捅出了永康二十年的凝翠楼惨案,都闹到三司来了!”翠绡匆匆向徽瑶禀报。
庄瑜瑾看到,他的阿姊眼波微晃,将满心复杂的情感压到了茶杯壁上。
仿佛一块巨石,落入了狂风暴雨的海面。
“今非昔比啊,赵掌柜。”如云楼里,蔡襄阳闲摇蒲扇,对坐于桌对面的赵缵说道。
赵缵只笑不语。
“真的。”蔡襄阳又道,“你今日此举,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受不起受不起。”赵缵道,“要不是有你帮我、支持我,我哪能有今日?”
“我帮过你什么?也就带着如云楼一群姑娘帮你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罢了。”他又揽过赵缵的肩膀,却对着侍立一旁的绿阑、红减道:“你们说是吧?”
赵缵微微侧身,与蔡襄阳相识这么久,他还是无法全然适应蔡襄阳与人相处的方式。
“你们燕国人都这个样吗?”他不由问道。
“怎么?你适应不来?”
“或许是我从未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偶然与你相识,才会对你的言行举止深感不适吧。”
蔡襄阳深深地注视着他:“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你明明不像他,偏偏就是很像……”
赵缵只静候蔡襄阳的下文,也不问他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背后的意味。
“你很像一个人,西燕先主,淳于郴。”
赵缵以笑表示自己的不以为然。
“怎么,不信?还是你因我认识淳于郴,又开始对我的身份疑神疑鬼?”
“你与拓跋睿关系都这般好,会认得淳于郴其实不算奇怪。不过,我想说,我若是处在他的位置,我坚决不会这般频繁地出兵征讨景囯。”
“你会这么想是因你是景囯人,自然是为景囯的利益考虑;可你若处在他的位置,你就该为燕国谋求利益。”
“我记得曾听家中长辈说,淳于郴原也是景囯人,是在西燕攻了蜀州后投的燕。”
蔡襄阳目光更深了:“是,他和你一样,都曾经过商,不过他不像你这样……市侩?”
赵缵虽不认为自己是恭人君子,但当听到“市侩”二字从蔡襄阳口中飘出时,还是难免不悦。
“别介意,我无意指责你。”蔡襄阳又拍拍他的肩,“不过,听你那话……你也对他叛国之举嗤之以鼻?以你的忠诚,你若是他必不会如他那般?”
“其实我们两个何尝不可笑?我们一直在谈论,若我是淳于郴我会如何。事实却是,我是因处在当今的环境,所以养成的这样的性子;我若是他,处在他所处的环境下,极有可能我也会养成同他一样的性子,而后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赵缵目中忽现出一缕悲伤的光,“有时,我很羡慕淳于郴还有沈存高,能做到不管世人诽谤,不谋求身前身后名,因为……我永远做不到那般。”
蔡襄阳闻言却笑了:“以前,我从不觉得你像他,只今日,你状告俞京兆一事,才让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但你刚刚那番话……又让我觉着自己瞎了眼。”
赵缵却忽然变了脸色:“蔡襄阳……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郴、鄢、襄阳,全是地名。”
蔡襄阳大笑:“你想多了,我要姓淳于的话,我连西燕的大门都出不来。”
赵缵遂不再言。
“对了,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蔡襄阳却转移了话题,“你不会只想着报复了那个常常欺负你的俞京兆便了事了吧?”
“我想入仕。从前,我临渊羡鱼,如今,我该退而结网了。反正,都在宣暨旻刀下走过了一回,我还怕什么?”赵缵字字清晰,“如今当政的乃是庄……皇后殿下,俞学也算是不满她的人吧,我这一举动,必会引起她对我的关注。”
“你又怎么知道,你引得她的关注,她就会给你个官做?”
赵缵却低下了头,脸颊微微透着红,眼神似喜似悲。
蔡襄阳细细端视着他,又拿扇柄挑起他的下颌:“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吧。案子审完了吗?”
“还未,几年前的案子,他们查起来总要些时间。”
“入仕后,你是为官还是为臣?”
“什么?”赵缵仿佛没听清蔡襄阳所说的话。
“你是为官还是为臣?”蔡襄阳道,“若是为官,你自当为民做主,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若是为臣,你则应当‘夙夜匪解,以事一人’(1)。”
“‘臣’就一定是人臣吗?”赵缵奕奕道,“昔日,吴、楚两国在柏举交战,吴国连攻三关,攻入楚都,楚国大厦将倾。楚国臣子蒙谷逃回楚都,带走了楚国的法典,楚昭王即位后楚国才得以有法可依,不致再陷入混乱。楚昭王欲封赏蒙谷,蒙谷却道:‘非人臣,社稷之臣。苟社稷血食,余岂悉无君乎?’我同蒙谷一样,我忠的,只是景囯!”
蔡襄阳笑意更甚:“就你先前的所作所为,我本当猜到你会这么说才是……”沉吟了片刻,他继续道:“你听我的,若是入了仕,不要操之过急坏了你们景囯的规矩……”
赵缵笑了:“自然不会,她也必定不会为了我坏了景囯的规矩。”
“去潭州吧。”他握住了赵缵的手,“别问我为何,若是信任我就先去潭州当个地方官,在那儿你不会做不出政绩来的。”
对着赵缵诧异的目光,他说道:“这些话,我只会与你讲。”
庄瑜瑾缓缓走入御书房之时,徽瑶正低头批阅着奏折。庄瑜瑾微微一笑,走至她身边,替她研墨。
“研墨这种事,不是你一刑部侍郎当做的。”徽瑶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
“微臣见过皇后殿下。”庄瑜瑾对她行礼道。
“俞学的案子有何进展了吗?”徽瑶问。
“审来审去也就那样。”庄瑜瑾故作轻松地一笑,“微臣来找皇后殿下,是为着另一件事。”
他语毕的那一刹那,有两束清明的光射入他的眼睛,那两束光的尽处,徽瑶猛然抬起了头。
仿佛,她已知道了庄瑜瑾所为何事。
“近来,我看到李易安的一首《添字丑奴儿》,觉得颇有意味,特来与殿下分享。”庄瑜瑾微低下头,不欲面对徽瑶几近逼视的目光,“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他故意停顿了半瞬,“舒卷有余情。”
如他所料,听到“有余情”三字时,徽瑶愀然变色。
“看来,殿下不喜欢这首词,那我换一首吧。”庄瑜瑾话无波澜,“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都在夕阳中。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当时何似莫匆匆。(2)”徽瑶接上了他念的词,目光硬如铁,“以后少读些艳词。”
庄瑜瑾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正欲开口,却听徽瑶又柔声说道:“何时,你对我也不直话直说了?”
庄瑜瑾微微错愣,徽瑶笑着抚着他的手:“你不必太过担心,分寸我自会有,你也是,该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吧。”
“是……”庄瑜瑾恭敬地应了下。
(1)“夙夜”一句:出自《诗经·韩奕》
(2)“当时”句及其以上:出自姜夔的《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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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隰则有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