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似银盘的夜晚,京城的人就张灯结彩迎接着他们的中秋佳节。
每月十五,京城的花明楼将如期举办一场猜谜会。那日,花明楼前的树梢上挂满了绚丽的花灯,斑斓的颜色投在铺满清白月光的地面上,煞是好看。
赵缵步至花明楼前时,门口挨挨挤挤的都是人。文人雅士期望着借此卖弄学识,小老百姓多是来凑分热闹——也有如阎进财这般醉翁之意不在酒者,期望着见到光头的花明楼掌柜。
花明楼的掌柜姓花,也是奇人一个,日日窝在府中不到酒楼来,却依旧把花明楼打理得井井有条。传闻,花掌柜常年不生头发,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和尚”;又有人反驳,说花掌柜是生头发的,不生头发的明明是花夫人;又有人说,花掌柜和花夫人都不是“花和尚”,真正的“花和尚”该是花家的老管家。
至于京城人为什么偏偏关注花掌柜的头发?这没人说得清。
赵缵更关注的,则是这位花掌柜的身世。
听父亲说,花掌柜原本考中了进士,是沈存高这帮人把他的名字划去,让另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替了他的位置;听父亲说,无论世道再险恶,他都要替花郎讨个公道;听父亲说……
父亲没有再说过花掌柜的事。为了替花掌柜讨公道,他惹怒了当朝丞相沈存高。
罢了,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赵掌柜好啊!”有人叫道。赵缵连忙从思绪中抽身,转头而看,原是蔡襄阳。他披头散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仿佛一名刚从狂风暴雨的海面上归来的渔翁。他摆着步子,仰头向楼内撞去。他所到之处,两边的路人自觉让出了一条通路。
“什么人?披头散发的就出门来!”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掩着鼻子,问他的同伴。
“是城西如云楼那个大东家。”
“如云楼?青楼的东家?他?”
“他这人,举止作风当真不是你我所能理解的。他开是开的青楼,但他楼里的姑娘没有姿色,琴棋书画又样样不通,这样的青楼,谁人愿意过去?”
那名男子嫌恶地看了看蔡襄阳,摇了摇头。
赵缵抖了抖肩上的尘土,才向内去。
二楼的栏杆上,有人探出了头来:“我家的掌柜,今朝有事,猜谜会就由我来主持。”
“你们掌柜怎么又不在!”阎进财悻悻地问。
那人并不理会阎进财,大声对楼下的人说:“接下来,我说第一个谜面。猜出这个谜面的人,可以拿到月饼……一盒!”
人声,在人群的外围渐渐淡去。
徽瑶左手搀着徽琬,右手搭着无涯,缓缓走来。
“又来晚了。这么多人,怎么挤得进去。”徽琬蹙蹙眉头。
徽瑶拍拍她的手臂:“在外头看里头的热闹,也是桩别有情味的事情。”
“要是陛下此时微服私访来看花明楼的猜谜会,那无异于给了刺客一个行刺的好时机。”无涯笑道。
“下面这一个谜面,可是我家掌柜的亲自写的。掌柜的说,猜出这条谜的人,可获得宝灯一个。这宝灯,可是我们掌柜夫人亲手做的。”楼上人举起手上的宝灯,那灯形状似蝉,蝉翼轻薄,流光溢彩。
徽琬从未见过外形如此奇特的灯笼,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馋馋地流着光。徽瑶看着她这副仪态,只觉好笑。
楼上人摊开一张纸条,大声念道:“五更啼血唤东风,惊破相思离梦。”
“子规!”“杜鹃!”赵缵的声音,与徽琬清脆的声音重合一道。
随着声音,徽琬拉着徽瑶走近楼台——也走近了赵缵。无涯漫随其后。
“原来是赵掌柜。”楼上人见到赵缵,笑意盈盈,“你为何觉得谜底是子规?”
“宋人王令有诗云:‘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韦庄有词《酒泉子》言:‘子规啼破相思梦。’想来,这谜面是化用了这两句诗吧。”赵缵自信道。
楼上人点点头,转而又问徽琬:“姑娘呢?”
徽琬连忙扯扯徽瑶的袖子,请求徽瑶帮她。徽瑶笑意清浅,转眸视赵缵。赵缵似有感应般地对上了她的眼睛,她深潭映月般的双眸摇晃在他目中,衬得他的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他已然溺死在了那双眼睛里。
她并不躲避赵缵的目光,也不斥赵缵无礼,落落大方地回以赵缵一笑,答楼上人的话道:“我比不上赵掌柜,只是听到谜面中‘啼血’二字,就觉是杜鹃。”
“那这花灯……”
“等等!”无涯打断了楼上人的话,“我想问,这个谜面,是否出自花掌柜自作的咏杜鹃的词作?”
楼上人愣了一下:“姑娘因何这般认为?”
无涯张扬一笑:“写杜鹃的谜面,应极力写杜鹃的身形特点——毕竟,来看猜谜会的大多还是平民百姓。只有咏杜鹃的词作,才会写得这般晦涩。”
楼上人讷讷地笑笑:“是我的不是。下一次,我必不再选择这般晦涩的谜面。”
“既然如此,那这灯便归我了吧。”无涯利落道。
楼上人为难地看了看赵缵,得到赵缵“君子成人之美”的回复后,他下楼来,将灯送到无涯手上。
无涯又将灯送与徽琬手上,徽琬惬意地笑了,徽瑶却觉怅然若失,凝眄注视赵缵许久。
“走吧,徽瑶。”无涯拍拍徽瑶的肩。
“徽瑶……”赵缵却在那一瞬间转头来。楼上的灯光,照得他面颊微红。
“徽徽佳人,报以琼瑶。”徽瑶不疾不徐道。
“赵缵。邯郸相肖走,赞在丝脚边。”赵缵亦冒昧地自报大名。
他的目光,随着徽瑶的裙摆,穿过一道道灯光做的屏障。他迈出半步,似是想追寻她,终却停在了原地。
偶一回眸,透过窗子,他看到了蔡襄阳。他自坐窗边,斟酒自酌,外界的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灯火未歇的时候,徽瑶便告别了无涯归家。无涯生性喜热闹,就在街上多逗留了些时刻。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着,只知自己不愿归家,却不知自己想找寻什么。
三两行人还未散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
“我感觉,赵掌柜平日里看着不像是个爱出风头的。”
“你想的什么?人家猜个谜就是出风头不成?”
“我并无此意。只是……以往……唉,算了,说不清楚,不说了。”
“……我可最不喜欢别人讲话讲一半了。”
对于他们谈话的内容,无涯并未太过在意。
直到一群行人抱着头,惊慌失措地跑来,嘴里大叫着:“花明楼失火了!花明楼失火了!”
无涯讶异地回首——花明楼的方向,果见团团火光向九天膨胀着。
“谁人放的火?”小巷里,宣暨旻问他的主簿关俭。
关俭板着脸,恭敬地行了个礼:“为何必定是有人刻意纵火?”
“确实。花明楼今宵在树梢上挂满了花灯,稍有不慎,火花落到树上,轻易就会引发火灾。”宣暨旻阴沉地笑,“最高明的凶手,自然有本事将谋害掩饰成意外。”
“就算明日官府的人过来查花明楼失火之事,十有**也会断定它为意外。”
“是啊。明日官府的人必定会过来查……毕竟,沈存高今夜可待在花明楼里呢。”宣暨旻喃喃自语。
“沈存高今夜在花明楼中之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觉着奇怪……会不会,是花明楼的花掌柜刻意纵火?我听闻,花掌柜继承家业做花明楼的掌柜以前,本是想着考科举登庙堂,可沈存高却寻人替了他的位置。”
“如果你是花掌柜,你会以花明楼为代价谋害沈存高吗?”循着声音,月光把一人的影子自巷角拖到宣暨旻身前。
宣暨旻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剑,关俭面不改色,全无反应。
无涯大步走至宣暨旻身前:“你大可放松些,我不会害你。”她眼波悄凝,右手握住了剑柄,目光如霜刃上的剑光。
宣暨旻拿开她的手,收起了剑,笑意上眉峰:“孝成郡主。我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偷听后光明正大地接被偷听者的话的人。”
“如今你见过了吧?我就是!”无涯道。
“你也不怕,我知你听到了我与关主簿说的话,杀你灭口?”
“这么怕被听到,为何不回到府邸后再说,而在巷尾?虽然深巷少人,但终究还是在街巷上。”无涯靠近了他,“原因很简单,你们谈的并非万分机密之事,也不是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之事。况且,你要杀我灭口,可有能耐做得滴水不漏?但凡你留下了一点点破绽,再被有心之人利用,那可就与我舅舅还有今上结下仇怨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宣暨旻面露赞赏之色,“那我且问你,对于花明楼火灾之事,你有何高见?”
“我以为,是一场意外。”无涯道,“若是有人刻意纵火,却可以将此事掩饰得像意外一样,那人心思应当无比缜密。心思缜密之人,为何却让沈存高逃出了大火?”
宣暨旻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称不上‘高见’。”
向来心高气傲的无涯受不得宣暨旻这番拆台,横眉道:“那敢问宣将军,你的‘高见’?”
“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明日京兆府查出的结果,必定说这是场意外。”他看了看无涯,未等她问缘由,径自接道:“京兆尹俞学,虽是沈存高的人,但他对沈家并不尽心尽力,之所以跟着沈存高,只是想着靠沈存高的势力好胡作非为。这桩案子,他不会愿意尽心去查。”
“说不准纵火之人做得并不缜密呢?说不准纵火之人见太多无辜之人被连累,心怀愧疚,明日就去自首了呢?”无涯问。
“郡主刚刚还称这是一场意外,现在却说纵火之人如何,岂不是自相矛盾?”关俭驳道。
宣暨旻不语,抬首看繁星圆月,自然地搭上了无涯的胳膊:“天色晚了,我送你回范府吧。”
无涯半张的嘴渐渐闭上了,脸颊微微泛红,一个“不”字在脑中不停地转着弯,言行上却未作出任何反抗之举。
作者高中时对青楼的认知真的很浅薄……
现在是无法认同开青楼、做压迫者的行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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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灯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