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无涯又在中庭耍玩一番,回到闺房。范舅母就笑吟吟地饮茶坐于桌前,等候多时,见无涯到来,对她粲然一笑。
“范舅母,我知道,适才我快言快语,惹得你不快了。我在此致歉,望范舅母大人有大量,不予计较。”范舅母开口欲言,无涯却抢先将话一股脑儿倒出。
“你这孩子。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范舅母看了无涯一眼,哭笑不得。
“不过无涯,”范舅母意味深长地道,“在家里,你可以不修言辞、快人快语,但若到了陛下面前……”
无涯不语,恍然间似回到了一年前。
无涯乃景国孝成郡主。景国建国已有百余年,西部本尽些是不成气候的蛮夷部落。
景熙宗天赐三十八年,西部某部落首领穆同尊在西方各部首领的拥戴下登基为皇帝,建立燕国,与景国形成对峙之势。然,由于西部民族众多,穆同尊一心东征而疏于平衡内部势力,以致被汉人部下淳于郴取而代之。
而今已是永康二十年,燕国建立已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淳于郴尚在,念燕国境内地势高危,不占地利,与景囯停战了十余年,却在一年前不宣而战。
当西燕来犯的奏报送到朝廷时,众大臣纷纷上奏请陛下命大将军范栩领兵出征。永康帝不表态度,只将奏章束之高阁。
一日,永康帝忽召无涯及范家命妇入宫,闲叙家常。永康帝问无涯,如若她嫁去西燕,可使两国免操干戈,她是否愿意学王昭君一去紫台连朔漠。
“不愿。”无涯斩钉截铁地道。
只是皇帝一阴沉的面色,便叫人惊惧不已。范舅母赶紧碰碰无涯的肩膀。
“原来皇叔喜欢听假话啊。”无涯故作惊讶道,“既然如此,无涯就犯一回欺君的杀头之罪,告诉皇叔一句,我愿意。”
想起永康帝阴云密布的面容,无涯噗嗤笑出了声。
她的反应被范舅母看在眼里,范舅母眉头紧锁,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若是我远嫁西燕真的能换来西燕与景国的永久和平,我自是愿意。”无涯坚定道,“但就如今形势看来,西燕虎视眈眈,志在景国疆土,非一宗室郡主可满足其狼子野心,我嫁过去,怕只会沦为两国斗争的牺牲品。而今上昏庸暗弱,不想着厉兵秣马保家卫国,却一味示弱求和,这岂是明君做的事情!他难道连逆耳忠言都听不进去吗?”
“逆耳之言好歹还是忠谏之言。你那话只是在拂陛下的面子!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范舅母责怪道。
“舅母,你若担心陛下因言杀人,那我可告诉您,您不必杞人忧天。”无涯摆摆手,“就陛下那懦弱的性子,若会因言杀人,沈存高和沈后现在都死好几回了。”
话至此处,两人都沉默了。
其实,无涯和范舅母都明白,永康帝若一心想让她和亲,她纵使多般抗拒,逃不过的还是逃不过。
无涯紧了紧袖口。她早想好了,若有一日,她不得不嫁去西燕,她必定要带上把匕首,趁洞房花烛之夜先杀了她的夫君,再去刺杀燕国国主。
范舅母的声音打断了无涯的思路:“无涯,从前你还小,现在有些事也该与你挑明了。按理说,没有宗室郡主寄养在臣子家的先例。你可知,你父母早逝,为何偏偏被寄养在范家?”
“因为,”无涯瞥了眼范舅母,终于说出了那四个字:“韵成公主。”
“你原来都知道。”范舅母并不惊讶,“中宫之位,本是你舅父的长姊稳坐,就是那沈毓沁入宫后屡屡挑衅她的地位。永康三年,沈毓沁生下了太子。一日,沈毓沁见韵成公主拿被子往小太子头上盖,信口雌黄污蔑韵成公主要拿被子闷死小太子。
“陛下也胡闹,竟信了她这番话,命人杖责年幼的韵成公主。重刑之下,韵成公主居然说出自己的行为乃母后指使。
“陛下嚷嚷着要废后,因杨太后和众大臣的阻挠作罢。永康十四年,杨太后一病逝,陛下就废了我大姑子,让沈毓沁做了皇后。可是那毒妇还不罢休……她……她……”泪水哽咽,范舅母再说不下去。
“她派人鸩杀了姨母。”无涯替她说完了最后的话。
“无涯,幸好,幸好当时太后还在。不然,你若进宫养于帝后膝下,只怕会成为另一个韵成公主。”范舅母一字一哽咽。
无涯低首,范后被废不久,沈后就撺掇永康帝将韵成公主指婚给一沈党臣子。韵成公主几番哭闹都不得永康帝理会。永康十五年,韵成公主成婚。未过几月,传来韵成公主病逝的消息。
“沈后当真心狠。”无涯道。
“当初武则天不也掐死过女儿陷害王皇后吗?”范舅母道,“权力的斗争里,谁又比谁高尚。”
“武则天是心狠之人,可不代表心狠之人就能成为武则天。”无涯侃侃道,“以沈后狭隘的胸襟与膨胀的私欲,若真大权在握,所作所为不会比晋惠帝皇后贾南风高明。”
范舅母面向无涯,露出赞许之色。
无涯再次踏入天水楼,已是数日后的事情。
她进门时,天水楼的掌柜赵缵尚坐在柜台边,身着一袭蓝衣,背负阳光翻看着《周易》。
她不免想起了那日他在她耳边说的话。这个男子,轻易就看出了她在女扮男装,究竟是自己的伪装太拙劣,还是他太睿智?无涯不禁思量。
此时正值下午,天水楼大堂里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左不过东家结婚了西家怀孕了南家又纳妾了之类的话。一人挑起话题,一人放肆讥讽,再来一人连声附和,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方罢休。
或有大胆者,谤讥时政,言语谆谆。这类人往往是寻不到他的知己的,听者左不过侧耳听几句,尴尬地笑笑,不敢接一句话。可这类人在天水楼并不少见,纵使少有知己,他也坚持自己的爱好。
无涯掠过嘈杂的人声攀上扶梯,才到转角处,楼上的栏杆边一男子的目光如瀑布倾泻而下,不偏不倚打在了无涯身上。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啊。无涯在心里嚷道。
不过,这位冤家此时似乎并不想寻她的仇。
“宣将军!”无涯循声望去,一少年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急急忙忙朝她的冤家这儿来,不高不低的木桌遮挡下,她只见少年上身着蓝衫墨氅,青涩的脸上未脱的稚气。
适才注视无涯的男子将目光移向身后的少年,惊喜道:“李复?”
李复挠头,羞涩地笑笑:“难为宣将军还记得我这个军中的七品芝麻官。”
“我记得军中所有有才之士。”宣将军道。
“宣将军?”楼下的赵缵闻声连忙跑上楼。
“宣武忠之子。”应他的便是那位宣将军。
此语一出,谈话的客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向宣将军投去或惊叹或诧异的目光。
“你是?”宣将军打量着赵缵。
“在下赵缵,字仲承。”沉吟片刻,赵缵又补充道,“‘亹亹申伯,王缵之事’的‘缵’。”
“宣暨旻,字朝晦。”宣将军亦自报家门,“旻天疾威,敷于下土。”
赵缵心头一凛,旻天疾威,这在《诗经》里可不是什么好词。无涯却没遮掩地笑了。
赵、宣、李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无涯。
“你笑什么?”李复问道。
“朝晦,朝晦,招来晦气。宣将军怎么起了这样的字?”
“是,招来晦气。我的降生,就给宣家招来了晦气。”宣暨旻面不改色,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鼎沸的人声默契地在此刻戛然而止。
宣暨旻初降生,他精忠报国的父亲武忠公宣恺因被沈存高诬陷谋反而被杀,母亲带着尚在襁褓的他蹒跚在流放的道路上。直至天赐帝去世,杨太后执政的第七年才为宣恺平反,大赦宣恺案牵连之人。
杨太后去世前,留下遗诏,为补偿宣家,她给了年仅十五的宣暨旻六品骁骑尉的官衔。太后这一举动,一半出于她对宣家的同情,一半也出于牵制沈家势力的需要。
这些年,雄姿英发的宣暨旻在景、燕两国战争中屡立奇功,今年方二十有二,已身负正四品勋官头衔。
宣家的陈年往事早结成了丑陋的痂,化作他身上的刀疤。
无涯才明白自己口无遮拦,触及了宣暨旻的伤心事,欲补救些什么。
“这么看来,我与麾下倒同是天涯沦落人哪。”赵缵自嘲道,“我自十八岁成为天水楼掌柜起,这两年来晦气事不断找上门。娶了三次亲,至今仍是空巢一人。可不是地地道道的克妻命嘛。看来我前世风流债太多,须尽今生还哪。”
他或许是想缓解气氛,但在场的,除了楼下几个没肝没肺的茶客,无人笑得出来。却是被触及伤心事的宣暨旻,冲他笑了笑,暂且算是松动了气氛。
(1)我没记错的话,商家子弟是不得参加科举的,这里就算作本文一个bug吧
(2)“白圭之玷”一句:出自《诗经.大雅.抑》
一般文中比较偏、比较冷的诗句典故我会标一下出处,像床前明月光这种出处我就不标了ପ( ˘ᵕ˘ ) ੭
(3)赵缵,缵字zuan三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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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巧笑之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