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永康二十年。
秋日萧瑟,更向黄昏。半山夕阳含晖,柳上寒蝉噤声。汴京城内行人渐少,东流无限的汴水摇着浊波,任夕阳撒下粼光无数。
看热闹的闲人,从不会为萧瑟秋景所伤。天水楼的飘扬红旗,声声锣鼓,只在告诉人们一个讯息:天水楼的赵掌柜,又娶妻了。
一层又一层的人化作天水楼前重重帘幕。这帘幕却被一人拉开。众人皱起眉头,对这位闯入者表示不满。闯入者长发高束,发带飘飘扬扬一如天水楼的酒旗,大步流星,足下生风。
好位英姿飒爽的相公。
“郡……姑娘……”一小丫鬟跟在那“相公”身后,叫道。
原来是位女相公。
或许是不满于丫鬟的话使她的性别暴露,女相公拍了拍丫鬟的头。小丫鬟则动动额上的肌肉,使眉毛弯成波浪状,水汪汪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瞧着女相公。
但众人的注意力只在女相公和她的丫鬟上停留了一瞬,即刻又被到来的新娘子的大红花轿吸引了过去。
锣鼓、丝管声不断。人群的中心,身着婚袍的天水楼掌柜面带期许之色。半山腰的夕阳给他的衣裳镀了层金边。
大红色的轿子终于在楼前停下,新娘子自作主张地掀开帘子,甩开红盖头,露出平凡的姿色。喜婆一惊,人群骚动,议论纷纷。
更出人意料的在后头。新娘子走到新郎官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如泣如诉,说了一通又含糊又快的话。
而这含糊的长篇大论,传达的意思大概有三个:孟家的姑娘,跑了;她,是个替身;可是,她不想嫁给赵掌柜。
嘈杂的议论声像滚滚而来的潮水。
在夕晖渐渐凝固的时候,新郎官淡淡一笑,问喜婆说:“她说的话是真的吗?你们孟家的姑娘逃了?”
喜婆大惊失色,甩着帕子连忙解释了好些话。她说,赵掌柜要原谅她,找替身代嫁乃是迫不得已之举;她说,她们孟家的姑娘素来爱玩,或许在外玩两天便回来了。
适才的那位女相公就对喜婆的话不以为然:“如果孟家一心想让孟姑娘嫁到赵家来,刚刚轿子里坐的就不会是那丫鬟了。”
新郎官望了眼苍茫的暮色,往楼里走去:
“不必,孟家的姑娘不想嫁给我,我也不愿强人所难。代嫁的人,你们更不必为难她,都是可怜人……”
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只得扫兴地三两散去。不少人议论起今日之事。
一人说:“这年头,真是什么奇事都有。”
另一人说:“你说那赵掌柜,成过两次亲,第一次新娘子嫁过去不到七日就死了,第二次新娘子远嫁途中惨遭土匪杀手。这都第三次了,还是娶不成。他大抵是上辈子欠了桃花债,要这辈子来还吧。”那人言罢,哈哈大笑。
“我看,这孟家姑娘,说不准就是被他克妻命吓到了,所以逃了。”那人说完,也笑了。
……
日西月复东。
清晨的露水夹带着芳草的芬芳时,长孙无涯坐在绿树荫下的石凳上,扇柄挑起丫鬟垂枝的下巴,凶巴巴地问她:“昨日,你当着众人的面,叫了我一声‘郡主’还是‘姑娘’?”
“我知道,今日出门,该管你叫‘郎君’,郡主。”垂枝乖巧地道。
无涯爽朗一笑,命垂枝立刻替她换上男装。
“郡主。”另一丫鬟斜枝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本朝民风开放,又没有什么闺中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你为什么非要着男装上街?”
“女装是美,可总不及男装简便。”未听话音落,先见人影消失在庭院尽处,“垂枝,勿要耽搁了时间!”
垂枝连连称是,亦步亦趋。
秋色的柳树柔梢披风,掩映着身后泛着光的太阳。京城刚刚被唤醒,寥寥几人穿梭于各店铺小摊间。
天水楼的酒旗依旧迎风招展着,像狂舞的巨蛇。
无涯欲进门,却被一篮子挡住了路。篮子旁,一中年男子披头散发,身着胡服。
“干什么的?”陈小二没好气地问
发丝高束的赵掌柜这才不紧不慢地下楼来。
“赵掌柜来了啊,我带了一篮的枣、莲子来,恭祝赵掌柜新婚燕尔,与内人早生贵子!”那中年男子拱手道。
为数不多的客人纷纷投以异样的目光。
“你是不是来搞事的!”陈小二凶道。
“唉,我带着满篮子的诚意而来,奈何多情却被无情恼。”中年男子笑嘻嘻地叹道。
“你真不知道?”陈小二愈发不耐烦,“新娘子逃了!婚事没做成!”
“这样啊。”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不过我既来了,就和赵掌柜交个朋友吧。我姓蔡,名襄阳,是城西如云楼的东家。日后多往来,多往来。”
在场的人无不听得脸色青白。城西如云楼乃是京城著名的青楼,这蔡襄阳,对自己为青楼东家的事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告辞了。”蔡襄阳拱手,带着他的一篮子诚意扬长而去。
无涯见门口的障碍消失,大步大步走进天水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却见桌上摊开着一张纸,上书:
跑马跑马
远放燕支山下
……
一只大手快刀斩乱麻地把那张纸从她手中抽去。无涯懊恼地抬头,目中的扫兴尽燃烧在身前男子愠怒的双目里,化为灰烬。
无涯心下有些发虚,却不甘示弱地直视那男子。男子只淡然地笑着,缓缓把纸放进自己的袖口,不说一句话。
想必,纸上那些话是他写的。
“一个大男人,怎么空会怀古伤今!”无涯被那男子盯得发怵,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
“怀古伤今?”男子嘴角勾起,“唐诗宋词里,有多少怀古伤今之作。看来,那些文人雅士都要被你批死。”
无涯见周围的人目光聚集在自己与身前的公子身上,多有指指点点,又恼又怒,琢磨好了词句欲回击。
“姑娘。”赵掌柜在无涯耳边说道,“看姑娘的装束,想必家世不凡,公然大吵大闹有失大家闺秀形象。”
无涯像被施了魔咒一样,愣在原地。赵掌柜满意一笑,自她身边离开。
出了天水楼,恼怒的感觉仍萦绕在心头将散未散,无涯气急地跺跺脚。
那男子是怎样的身份?
他身着的衣饰上绘着虎纹……
虎纹……
按照本朝规矩,那是四品武将着装的特权。想到舅舅范栩近来回朝一事,无涯的恼怒统统化为了懊悔。
她自幼父母双亡,被寄养于舅舅家,在外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舅舅。如今她莽莽撞撞的,得罪了军中人,要是让那人知道她的身份,那人再憎屋及乌地不满于舅舅范栩,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无涯回眸,看着天水楼牌匾上的大字,默默地祈祷适才那名男子不要知道她的身份。
无涯回到范府时,已是日中天。她同范府一大家子人围着方桌其乐融融地吃着饭。
“你这小妮子,尽会到处乱跑!心这么野,都不知道将来哪个男人有本事做你夫君管的住你。”舅母嗔道。
听到“夫君”一词,无涯脸色一变,望向表哥范立,见他殷勤地往身旁一女子碗里夹菜。
无涯不禁长叹了口气。
对面的女子,正是无涯的表嫂袁氏,她是外地人氏远嫁而来,过门还不过几个月。
范家人原是想着让无涯作范立的正妻,不想无涯的叔父永康帝从中阻挠,欲送无涯和亲邻国西燕。范家人虽疼爱无涯,到底也不敢得罪永康帝,就草草地为范立找了袁氏作正妻。
无涯如今在范家地位尴尬,但比起嫁与范立,她还是宁愿以郡主表妹的身份留在范府。旁的不说,范立房里妻妾成群,她讨厌与日日看那些莺莺燕燕争风吃醋。
在饭桌上,家人们总喜聊些家长里短的趣事。
范立停箸问:“我离京这些时日,京中有发生什么趣事吗?”
“趣事……就最近天水楼赵掌柜娶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范舅母思量片刻,道。
“又没娶成。这是老天不让他娶妻啊。”范立笑道。
“这可不是什么趣事。”无涯放下筷子,面露肃然之色,“两任妻子接连离世,第三次成亲遇上新娘逃婚、丫鬟替嫁。这对赵掌柜而言,想必是莫大的伤心事。那么多人竟以他人之哀为己之乐,可笑,可悲。”
范舅母的面色登时不太好看。
“说起来,那赵缵也是奇人啊。”范栩也与一大家子唠起了家常,“一个四品官的儿子,却成了天水楼掌柜。”
袁氏是外地人氏,对京城的故事不甚了解,当即问范栩关于赵掌柜的奇事。
范栩娓娓道来:“赵家世代经商,就这赵缵的父亲赵奉发奋读书考上了科举,他在外地奔波数年后,回京担任了京兆尹一职。他的长子赵统不成器,和一个歌女私奔了,闹得满城风雨。赵奉便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次子赵缵身上。当时的丞相,张怀予老年得子,想给幼子找个伴读。他看上了早慧的赵缵。
“后来,赵奉上书弹劾权臣沈存高数十条罪状,未得皇帝回复。沈存高反诬赵奉贪赃枉法,先下手为强地把他送到了狱中。
“赵奉怕连累家人,将膝下二子过继给他弟弟,又和弟弟断绝了关系,他弟弟正是当时的天水楼掌柜。没过几日,赵奉惨死狱中。几年后,赵奉弟弟也与世长辞。他唯一的儿子出海经商,船沉而溺死。天水楼掌柜之位,就落于赵缵之手。
“赵奉死后不久,张怀予也愤然辞官而去。他七岁能诗的儿子张道渊也死于非命。想来,是沈存高在背后动手脚。从此,沈氏一党把持朝政。杨太后执政时,曾压制沈氏一党的权力,可太后一死,沈家又死灰复燃,直至今日……
“唉。杨太后若能多活几年,必不叫沈家这般嚣张。”说到最后,范栩不住地叹气。
“沈家那群人,一个个都不得好死!”范舅母拿筷子戳戳瓷碗,狠狠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