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回到范府时,她的舅舅范栩、范舅母、表哥范立、表嫂袁氏及范立的一众侍妾正聚中庭,对着中秋的明月,闲话家常。
“郡主妹妹,你回来了。”范立见到无涯,毫不掩饰面上的喜色。袁氏淡淡地瞧了无涯一眼,亦随范立笑。
“花明楼失火了,是吗?”范栩问道。
“是。”无涯如实答道。随后,她讲起了她在花明楼的遭遇,从她与庄氏姊妹共览猜谜会,到在深巷遇见宣暨旻其间的始末巨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所以,究竟是何人在花明楼纵的火?”范立问道。
“我觉得这就是一场意外。”无涯走到范立身前,毫不客气地拿过桌上放着的一盘果仁,斜倾盘子地往嘴里倒,“是宣朝晦多虑了。”
范立托腮思索了片刻,连连甩头。袁氏则说:“我倒是认同宣将军说的,无论真相如何,明日官府来查,查出的结果必定说这是场意外。”
“为何你们都认为,若是有人蓄意纵火,那纵火之人必定不会自首?”
范舅母剥着手里的葡萄,问无涯:“你以为,若是有人蓄意纵火,那人可需人共谋?”
无涯想了想,答道:“若是平时,一人火烧花明楼并无问题。但今日花明楼猜谜会,一人鬼鬼祟祟穿梭人群间太惹人注目。那纵火之人不可能孤身纵火花明楼。就算无人共谋,也必定有人蓄意纵容。”
“这就是了。”范舅母道,“不管是有人共谋,还是有人蓄意纵容,此事必定会牵扯到好一批人。即使放火之人想自首,他的同伴也未必愿意他去自首。”
“那……此局可解吗?”无涯问。
“天下哪有解不开的局啊。”范立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有些局,太过难解;而有些局,则无人愿意去解。”
一更时节。火树银花吹灭。
徽瑶秉着烛火,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书。忽有人开门来。开门者是她的弟弟庄瑜瑾。
徽瑶并不抬头看他,依旧若无其事地读着自己的书。庄瑜瑾故意在她身前伫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身躯挡住了烛光,徽瑶将蜡烛往内放了放,继续看书。
“阿姊。”庄瑜瑾叫道。
“有事便说吧。”徽瑶仍旧看着书。
“要是你成亲后对你的夫君也这样,你夫君可未必肯包容你,忍耐你。”庄瑜瑾笑道。
“不肯包容忍耐便不包容忍耐吧。”徽瑶说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肯包容和忍耐的人,就是我。”
庄瑜瑾微愣,随后问徽瑶:“花明楼起火了?”
“牵扯不到我们。”徽瑶明了道。
随后,两相无言。
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从窗缝中飞入了屋,见到桌上那团烛火,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于是,火灼上身,痛苦不堪。
“看到了吗?”徽瑶指指在火中挣扎的那只飞蛾,“知道我为何拿烛火看书,而不用灯罩?夏秋之夜多飞蛾,若拿个灯摆在桌上,飞蛾就贴在灯罩上扑棱起翅膀,恼人得很。倒不如拿支蜡烛,让这飞蛾被烛火烧为灰烬,让它尝尝不辨诱惑的下场。”
庄瑜瑾看向那团烛火:“可阿姊不觉,被自己一心追求的东西伤害、折磨,这对飞蛾而言,太过残酷了吗?”
“你竟会同情一只小飞蛾。”徽瑶语气毫无波澜。
“与同情飞蛾无关,只是说些自己的感受。”庄瑜瑾道。
此时,飞蛾已被烛火烧为灰烬,灰烬落到桌上,徽瑶拿笔头挑了挑那堆灰。
“其实,阿姊若不喜飞蛾,把窗户闭上,把窗纱拉上,飞蛾总是进不来的。”说着,庄瑜瑾起身,为她拉上了窗纱。
“拉上窗纱,哪还能看到外头月色分明、天容澄清?”徽瑶起身,拉开了窗纱,又推开了窗,正见天边一团圆月带三星,“而且,总觉看着飞蛾在火中挣扎着被烧死,才有意思。”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般温和,因为她确实只是在说飞蛾。
庄瑜瑾哀悯地瞥了桌上那堆灰烬一眼:“开窗见云散月明、天容澄清?可阿姊应当知道,喜见天容澄清的人,往往光风霁月,光风霁月之人,为何会对一只小飞蛾这般残酷?”
“你怎么了?为了只飞蛾与我辩论。无事你先出去吧,我还要看书呢。”
庄瑜瑾听到这话,也只得悻悻而出。
如宣暨旻和范舅母所说,官府查花明楼火灾之事,得出的结论说这是场意外。
风和日丽的午后,赵缵从京兆府看审归来,路上恰巧遇到三弟赵纫牵着风筝,一蹦一跳地便往西市而去。见赵缵前来,赵纫腾出一只拿风筝的手,牵起赵缵的袖子,拉着他一道走。
赵缵微觉尴尬,看管赵纫的仆人讪讪地对赵缵笑了笑。
不过十岁的赵纫形容尚小,不安分的手把风筝线缠成一团乱麻,轻轻一甩,风筝便在空中划过一道曲曲折折的线,如同萍荇浮在翻动的波浪上。
赵缵轻轻拿住风筝,看着比自己矮了一截的赵纫,只觉好笑。他解去了缠在赵纫手上的两三圈绳子,再一甩,风筝便张扬地飞了起来。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花明楼前。和风将赵纫手里的风筝往楼上栏杆处吹。
“姊姊,你看,这个风筝好生有意思!那个人居然把白驹的图案画到风筝上!这是要让白驹飞上天吗?”
花明楼三楼的栏杆畔,徽琬手掌间带动着的风,把赵纫的风筝牵在了栏杆上。好巧不巧,那只风筝,遮住了徽瑶半边面颊。
赵纫跺跺脚,不知为什么生起了气来,卯足力气扯风筝线,要把风筝从徽琬手里扯出来。
“我们庄家不缺一个风筝。”是徽瑶的声音。
赵缵闻言,猛然一惊。他快步走至赵纫身旁,拉着风筝线一扯,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线扯断了。
徽琬将风筝上举了些许,感受不到下头力的牵制,她略有些讶异,将目光向下投去。徽瑶也顺着她目光的方向去看。
隔着两层楼,赵缵的目光依旧清晰。
徽瑶轻轻一笑:“徽琬,勿要夺人所爱。”
徽琬轻翘嘴唇,似有悻悻之意。她把风筝放到栏杆外,欲把风筝抛下去。
徽瑶却先她一步拿过了风筝,随后便向内而去。徽琬心下疑惑,却也随着她进了里头去。
赵纫跌坐到地上,为了他被人夺了去的风筝难过着。
“你扯什么线嘛!现在可好!风筝都被人拿走了!”赵纫拳头打在赵缵的腰上。
赵缵也不说一句话,抬首向上望去,不见徽瑶的身影,他略感失望。
“赵掌柜的东西,我自该完璧归赵。”随着话音,徽瑶自楼里款款而出,“还确实是完璧归‘赵’。”她笑了。
徽琬跟在她身后,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围着那风筝打转。
“无妨。令妹若是喜欢,庄姑娘收着也无妨。”赵缵脸颊微微泛红。
然而,他少不更事的弟弟并不理解他的用心。
“不干!”赵纫大叫道,“我的风筝二哥不准给别人!”
赵缵注意到两边的路人纷纷投来的目光,不觉尴尬。徽琬则在徽瑶耳边说道:“姊姊,你看到了吧,以后别说我难缠,还有比我更难缠的。”
徽瑶走近赵缵:“小孩子,贪玩什么都是难免的。况且,我一对你无恩,二与你非亲非故,你这样莫名其妙送我个风筝,这叫什么?”她放低了音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离赵缵不远的赵纫听到了最后四个字,放肆地大笑起来,赵缵害怕他再说出些令他尴尬的话,连忙去捂弟弟的嘴。
徽瑶好笑不笑:“从前,我只以为赵掌柜博闻强识,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被心上人笑话,赵缵微垂下头,面颊微红,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待他恢复镇静,再将目光移至街上,见到他脚边正放着赵纫的风筝。他微俯下身,拾起风筝,见其上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赵纫见风筝得以归还,喜不自胜。赵缵快步跟上了徽瑶。
“庄姑娘。”在离徽瑶仅一尺的距离时,他唤道。
徽瑶蓦一转身,一双明净的眸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内敛的赵缵出奇地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这风筝,我不要。”他说道,“我可不喜欢,被别人玷污……”又觉“玷污”这个词似乎用得太重,他在脑中搜寻一番,想找个替换的词,却是未果。
“不喜欢你的风筝上被人写了字?”徽瑶问。见赵缵欲说还休的姿态,她莞尔一笑:“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把这个风筝拿走了。就是不知,回去又要怎么和爹爹解释了……”
赵缵仍旧不言,眼睛里却满满地填着不愿。半晌,他出言道:“我自是不介意,可庄姑娘也该知道,你日后未必遇到的人都如我这般宽宏大量……”
徽瑶好似没听到他的话,搭住徽琬的肩:“走吧,回去的晚了,爹爹又要责怪了。”
赵缵向徽瑶离去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似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得再拾起那个风筝。
像是一霎之间,被抽空了七情六欲,只百尺闲愁绕着他的躯壳不住地打着转。
这份闲愁,直至傍晚,未见有消减之意。
何以所思?维玉及瑶。徽音不忝,我心忉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