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
三春时节,朝廷再开春闱。才高的丁淙参加了此次科举。
科举前夜,于寄夫妇在天水楼上为他饯宴。
“愿沛湲英雄得用武之地。”于寄举杯道。
“愿哥哥得偿所愿。”丁潺举杯道。
“得偿所愿?”丁淙笑了,“我的愿望,是此次科举拿个状元回来。可能实现?”
丁潺笑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于寄却止住了面上的笑容。
“怎了?”丁潺推推于寄。
于寄摇了摇头,再度举杯,说道:“那我也祝愿沛湲得偿所愿。”
科考的日子很快到来。
科考当日,翰林院的孔翰林立在考场门外,察看着来往的考生。
丁淙的车到得不早不晚。他下车时,恰见有一队考生堵在门外,低头快速翻着书,神情紧张。
丁淙见此,得意地笑了,起步向考场走去。
他看到门边的孔翰林,还不忘向他打招呼:“孔叔安。”
孔翰林脸色骤变:“丁公子,你不知该避嫌吗?”
“为何要避嫌?你我两家本就有交情,我又清清白白地凭借着自己的真才实学来科考,为何要避嫌?”
孔翰林虽不作反驳,但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丁淙自觉在考试中发挥得极好。
再见于寄时,他欢欣地向于寄宣布:“只要不出意外,我应是今年的状元。”
于寄笑说:“那便恭喜沛湲了。”
“这成绩还没出来呢,可别把狠话放早了。”一旁的张道平闷闷不乐地说道。
丁淙、于寄二人仍自顾高兴着,并不理会张道平的话。
不想,张道平却一语成谶了。
揭榜之日,满怀期待前去看榜的丁淙惊见自己的名字排在榜上第七位。
这一下,他连殿试的资格都已失去,更不必说成为状元了。
张道平见到丁淙的名次,毫不做掩饰地任自己笑出了声。
于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只得止住笑。
“恭喜沛湲。”于寄看着丁淙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丁淙并不理会他,怏怏不快地走了。
“你觉不觉得,丁公子他太瞧得起自己了。每年参加科考的有这么多人,他就那样自信能考上状元……”张道平怏怏不快。
于寄瞥了他一眼,不等他把话说完,也拂袖而去。
是夜,丁淙无眠。
他的父亲,丞相丁崇岭就在一更时候,秉着一支蜡烛,静静地进到丁淙房间里。
“父亲。”丁淙拿被子蒙着头,含糊地唤道。
“是我。”丁崇岭放下蜡烛,在丁淙的床边坐下,“小潺与我说,你金榜题名,却闷闷不乐,这是为何?”
“我不是为自己金榜题名闷闷不乐,是为自己未得状元名次而闷闷不乐。”
“民间多的是考了十余年仍不得中榜的人,你第一年参加科考便考上了,还名居甲榜,这是何等的才华。何必为了不得状元之名而不快?”丁崇岭耐心劝道。
“不,父亲。”丁淙翻开了被子,“我想不明白,六艺经传我通习遍了,诗书教训我何尝输给过别人?更勿谈我最擅长的吟诗作对。科考期间,我虽心感紧张,但也不至于发挥失常,究竟为何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
丁崇岭动了动眉毛:“你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京城的朱门子弟在诗书才艺上都少有比得上我的!京城之外的贫贱百姓怎么可能比得上我?”
“你看不起黎民百姓出身的举子吗?”
丁淙立即说道:“我并非看不起他们,我说的便是实情!”
“你当真是年轻气盛啊。”丁崇岭抚抚他的背,“《枫桥夜泊》便是张继落榜后所作,他因这首诗名垂千古,当年科考的状元反而不见经传;黄巢亦是落榜考生,率领农民起义成为备受称赞的英雄。科举落第之人尚能做出如此功业,何况你一中榜之人?是否是状元,难道竟那般重要?”
“可我不服!”丁淙捶捶腿,“今年,甲榜的前三名,都是长得歪瓜裂枣又讷讷少言的书呆子,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们!为何我却名列他们之后!我不服!”
丁崇岭无奈地摇了摇头,与丁淙说了一夜的话,最终也无法说服丁淙接受自己的名次。
“我当真没想到,沛湲这孩子,竟这般傲气。”清早,丁崇岭坐在大堂的上首,用勺子舀着杯里的清茶,与孔翰林说着话,“他如果知道,是我为了避嫌奏请陛下不放他为榜首,怕是要怨死我了吧。”
“他如果得知事实,会怨的人难道仅仅是你吗?”孔翰林苦笑,“陛下告诉我,你为避嫌奏请不放丁郎为榜首,与我商量该放他为第几名合适时,我说,单论文采,丁郎有状元之才,但如果把经纶世务的能力也加到科考成绩中,他必定进不了前三甲。”
“不进前三甲也是好的。”丁崇岭道,“进了前三甲,就要在翰林院任职。沛湲这孩子,更需要外放他地历练历练。”
“说句可能令丞相不快的话,丁家这支独苗,实在太不懂事了些。”孔翰林凑近丁崇岭,“考试开始时,他走过门前,见我站在门外,毫不顾忌地唤我丁叔。为着他这声‘丁叔’,我两日前就被好事者在陛下面前参了一本。”他话音刚落,转目见到映在屏风上的人影,险些将手里的茶盏摔掉。
丁崇岭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见屏风上的人影,目光便凝固了:“沛湲……听到了多少?”
丁淙缓缓地从屏风后走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儿子给父亲请安。晚生给孔叔请安。”
想到自己适才说的丁淙不懂事的话,孔翰林只觉尴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丁崇岭扶起丁淙,对孔翰林说:“你回去吧。有些话,我要单独与沛湲说说。”
孔翰林如获大赦地告了退。
“沛湲,听到了多少?”丁崇岭声音慈和。
丁淙腆着脸:“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去外地历练历练吧,未必是坏事。”丁崇岭道。
丁淙直视着父亲,眼睛里仿佛要迸出火花来:“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配不上状元之位?你说为人处世吗?难道说我要费尽心机地讨好那些小人,才叫德能配位?”
丁崇岭目光迷茫地看着他,终不敢再多说一句劝慰的话。
沧波亭旁,绿梧桐映红杏花。
“我榜上有名,是甲榜的第七名,那日你看到了。”丁淙悒悒地告诉于寄。
“恭喜。”于寄笑道。
“我可能会被外放……”
“此行珍重。”于寄把手搭在丁淙的肩上,不觉眼眶已湿润。
丁淙嘴角下垂,以沉默显示着自己的悒悒不乐。
于寄见此,微微一笑,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丁淙鼻头一酸,凝视着滔滔江水,说道:“书达,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本届的新科状元,六艺经书没有一样比得上我!”
“沛湲,你太傲了。”于寄道,“因傲故生骄。”
“我相信,有才的人都是骄傲的。”
于寄思索半瞬,淡笑:“沛湲,世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类是入世者,或汲汲营营,或争名于朝,或改造世道;一类是出世者,或和光同尘,或自去自来。而你,却夹在两者之间,既不肯入世,也不肯出世,过得是文人生活,作的是文人诗画,一面瞧不起俗世之人,一面又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交与俗世之人评判,与俗世那些功名利禄过不去,以致进退维谷。”
“谁人能做到真正不在乎俗世之人的看法吗?”丁淙言罢,又问于寄:“你是哪种人,书达?”
“我愿意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丁淙看到,沧波亭的红杏旁,有一树白梅将谢未谢,于是踏着脚作歌,吟道:“风铺细雪满院白,骤雪却将玉梅埋。汴梁城里春风日,我花净尽艳桃开。”
于寄微微一笑,和着他的韵:“冰雪林里无垢白,情疏迹远香不埋。但得一身清如玉,何须争向东风开?”
丁淙若有所思,默不作言。
于寄挽住了他的手:“沛湲,一直以来,我都视你为知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你视我为知己吗?”丁淙沉下目光,“可那日,我到你家中作客,可见高朋满座。”
“算上你我,不过才四人,何来的高朋满座之说?”于寄笑道。
“你的那两位朋友,我一个都不喜欢。”丁淙数落起张、赵:“那个张道平,实在是个怪脾气,性子张扬跋扈,自己无诗才,却极其嫉贤;赵侍郎圆滑而善逢迎,真是适合官场啊!”
于寄赶紧说道:“不。张郎从诗作到为人,都显得太躁,但有时看来也率真可爱;至于仲承……”于寄望向茫茫江水,“仲承的心,一如江海般宽广无垠,却也深不可测。”
丁淙听罢,莞尔而笑:“我真是傲啊,傲到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