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孟浩然《洛中访袁拾遗不遇》
“他当真这般骄傲?”徽瑶听着丁崇岭的叙述,问道。
“臣教子无方,令陛下见笑了。”
徽瑶起立,躬身道:“不知丞相,可愿我见他一面,亲自与他说几句话?”
“臣自然愿意。”
科考既过,徽瑶就翻起了三省六部众官的账。凡在科考前与举子有过交往者,无不被召去陛下面前问话。统共分了七日问完。
第五日轮到了赵缵。
当他被引着到御花园的凉亭见徽瑶时,徽瑶先给自己斟了杯茶,随后又斟了杯茶放到对座。赵缵礼未毕,她便说道:“坐吧。为你准备的好茶。”
赵缵依言坐下,怔怔地看着浮在茶上的玫瑰花,竟忘了说一句道谢的话。
“这是昆明的玫瑰花,统共只剩这么些了。”徽瑶一边饮茶,一边与他说,“昆明可是燕国的地,我都不敢表现出对玫瑰花茶的喜爱,怕那些个地方官为了奉承我,最终让西燕占了便宜。”
赵缵干干地应了一句:“是。”拿起玫瑰花茶,却还是不敢饮下,终又将茶盏放下。
他寻思着,徽瑶为何还不问他科考前宴见丁淙之事。他已想好了解释的说辞,只怕与徽瑶相处久了,放松着放松着,全部话都忘了。
徽瑶瞧着他局促的举态,轻笑:“这么怕我吗?”
赵缵摇着眼波,默然不应。
这时,内侍常春来报徽瑶,丁举人带到。
丁举人就是丁淙。赵缵听言丁淙将来,起身欲告退。徽瑶却道:“你留下吧。”
由此,他似乎明白了徽瑶的用意。他正欲出言相辩时,常春先带着丁淙上来。徽瑶拉过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了自己身旁。赵缵转目视她,她则在看被带上来的丁淙。
“是丞相的爱子?”徽瑶问。
丁淙不作应答。常春斥道:“陛下在问你话呢!”
“陛下已心知,何必明知故问?”丁淙昂着头,目中隐有微火。
徽瑶似笑非笑:“昭平元年以来,敢直视朕的眼睛的人,你是第三个。”
赵缵暗自寻思着除了他和丁淙另一个人是谁,丁淙则笑道:“多谢陛下,告诉了我今朝的臣子何其怯懦。”
“听闻,你对自己科举的名次有极大的不满?你觉得,你有考状元的才华,却屈居第七?”
“不是我有考状元的才华。榜首本就该是我!”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可是,有什么人,和你说了什么?”
“陛下若不觉得本次科考的状元才不配位,自然也不惧外界的闲言碎语!”
“好个恃才放旷的才子。”徽瑶缓缓说道,“陪朕下一盘棋吧。”
丁淙见身前的案上摆着棋盘一个和白子一瓮,不先作应答,便径自把白子放到棋盘当中。
赵缵在心里暗叫丁淙此举不当。有侍女搬来圆凳,放在了棋盘旁。赵缵便就着那张圆凳坐下,观摩起丁、庄二人对弈。
丁淙自始至终盯着棋局,恨不得把棋盘盯出一个洞来。徽瑶则镇静端坐,仿佛这场棋局的一个旁观者。
不多时,丁淙便败下阵来。
“这……”丁淙睁大眼睛看着棋盘,满目的不可置信。
“你很想赢?”徽瑶问。
“与人对弈,谁人不想赢?还是,陛下习惯了与人对弈时对手让着你?”
徽瑶嘴角一滑:“你如果只说前半句,我还会认为你是个敢说敢言之人。可你偏偏要把这不舒服的后半句也说出来。”
“微臣若不说出后半句,可不就犯了‘腹诽’之罪?”丁淙说完这番话,却起身行礼道:“陛下一言九鼎,不当有欺瞒臣民之举。微臣早知自己乃是孔翰林等人认定的魁首,可因我出身相门,陛下为避嫌,命人放我为第七。”
“那又如何?”
丁淙笑了:“陛下这是承认了我的话?”不等徽瑶回答,他又情绪激昂地继续道:“陛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朝廷开科考,优者居前,劣者居后,岂能因惧怕俗人的闲言碎语而任意改变规则?”
“小人长戚戚?你说谁是小人?朕?还是你亲生父亲?”
丁淙蓦然一惊:“陛下是君,君为臣纲,我说不起陛下的坏话;丞相是父,父为子纲,我更说不起父亲的坏话。”
“说不起你也已经说了。你既知此,就该知道,听话。”“听话”两个字,徽瑶是一字一顿地说出的。
“听话?这件事情,本就是陛下做得不当,要求臣下毫无怨言地听从陛下不当的言令,这又合理吗?陛下应知,不合理的安排与不合理的要求,是无法得到一个合理的结果的。”
“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徽瑶道,“可你就没想过吗?你是相门之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家中藏有诗书万卷;而家贫的小百姓,无从致书以观,只得到富贵之家,为富贵人士做苦力,换来一两本残书破卷。这些,都是你不曾经历过的。你自认才学高于他们,你敢说你的才学与你的家世就无半点关系?你与翰林院的诸位翰林又有故交。我放你为榜首,那些穷苦人家出身的进士又怎么想?他们议论起来,说你全无本事,只是凭着家世忝居状元之位,毁的还是你的名声!你认为今年的状元才学不及你,我若放你为榜首,那些人还会觉得你不及他们。”
“科举考试有过不许官宦子弟做状元的规定吗?既然没有,那陛下就应依照规则做事。陛下说,穷人之苦,我不懂。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尽力给天下书生创造同样的读书环境,以保证公平?”
徽瑶以茶杯遮着嘴角,嗤了一笑,随即放下茶杯,对丁淙说道:“你想为天下书生创造同样的读书环境?你若有那个本事,有何不可?你拿着朝廷的诏令,登车揽辔,为民谋利,再一步步实现你的澄清天下之志。怕就怕,你是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
丁淙终于无话可说,却不愿对徽瑶道一声错道一声佩服,只悻悻地撇下了嘴角。
“别再气你不得榜首之事了。你将赴任,尽到你为官的职责。”徽瑶语重心长。
丁淙行了个礼:“微臣告退。”话音未落,他却先径自离了开。
“你说,丁沛湲其人品性如何?”徽瑶看着丁淙离去的背影,问道。
赵缵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放在地上,不敢抬上来,拿捏不清徽瑶是否在试探他对丁淙的态度,他最终说道:“微臣与丁淙有私交,恐言语间会对他有所偏颇。”
“昔日,齐王问管仲齐国哪几人适合当宰相,问到第四人选时,管仲才说出他生死之交鲍叔牙的名字,并称他此刻与齐王谈论的是谁适合当宰相,而非他最要好的朋友是谁,他自当公私分明。”徽瑶道,“你与丁淙的私交,总不及管鲍的生死之交吧?你今日,就做一回管仲,如何?”
赵缵越发惶恐:“微臣才疏学浅,不敢与管夷吾相比……”
感觉到徽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赵缵反而放松了些,渐渐抬起了头。
“仲承。”徽瑶这一声叫得不轻不重。
“丁沛湲是文学奇才,却不是治世之才。”赵缵赶忙说道。
徽瑶沉吟着,将棋盘上的白棋黑子,一颗一颗地放回瓮中。罢了,她拿过放白子的瓮,以手拈起一颗白子,语气柔和地说:“陪我下盘棋吧,仲承。”
赵缵欲语时,又听她说道:“这回,不要让着我。”
赵缵起身,拿过放黑子的瓮,算作应下了徽瑶的话。
开局时,他举棋不定许久,终还是犹豫着,是否该让棋。
徽瑶不催促,也不斥责,只静静地凝望着他,目光似流水。
某一刻,赵缵蓦然抬首,竟与她的目光交接一处。她一如既往,不回避,也不斥责。
不知为何,那一刻,赵缵的心却忽而定了,抬手放下了第一颗棋。
徽瑶依旧含着笑,也放下了第一颗棋。
棋局上,赵缵每下一步棋前,都抬头直对徽瑶的眼睛。那时那刻,他心底的无数戒备已悉数融化。
棋盘半满时,徽瑶放下一颗白子后,笑道:“你棋艺很好,我认输。”
赵缵低头看棋盘,还未来得及惊异,却听徽瑶似问非问地说道:“仲承,你可知,棋局上,最忌讳的是什么?”
赵缵不答,静候徽瑶的下文。徽瑶敲了敲棋子,自发答道:“便是,令对手看到你的眼睛。”她抬头视赵缵,一双明目荧荧。
“既然如此,为何适才不作回避?”赵缵几乎脱口而出。
徽瑶无言注视着他,眉目如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无事先回吏部去吧。”徽瑶语气依旧柔和,“别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赵缵依言起身告退,行了几步后,觉怅然若失,因而转头行礼道:“陛下,春寒料峭,务必注意身子。”
徽瑶眼波渌如清酒:“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