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蝶恋花·送春》
赵缵在公署处理公文时,忽听得有人报说:“陛下驾到!”
赵缵立刻停下笔,顾顾左,顾顾右,环顾四周,只欲寻个僻静处躲避着不去接驾——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极其失礼。
所以,他终究还是迈步向门外,乖乖地去接驾了。
停笔已久的符峙在赵缵两只脚都踏出门槛后,才起身出去。
待吏部众官集聚中庭,却见他们的女皇陛下与尤尚书一同从公署中走出,女皇陛下还拍着尤尚书的肩,神色看似温和。尤尚书则笑着——笑得极为勉强。
赵缵同众官一样低着头,却将目光上移。
徽瑶问众官:“你们说,朕平日里可是不近人情,苛待了百官?不然,为何朕一句关心臣下的话竟都能引得臣下诸多遐想?”
无人敢回应她。
赵缵心下一惊:那日,尤尚书与他说自己的忧虑时室内只有他们二人,徽瑶又是从何得知尤尚书的忧虑?
他一面暗自佩服女皇陛下手眼通天的本事,一面又担心尤尚书因此误会自己,自己夹在陛下与尤尚书之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他悄悄抬眼,试图观察到什么。不巧的是,他竟对上了徽瑶的目光。
他连忙再度把头低下,做出更为恭敬的姿态。
徽瑶则转目看向尤尚书:“你说呢,尤尚书?”
“如陛下所言,臣近来为国事劳累,因倦生忧,因忧生虑,以致对陛下有所误会。陛下因此以为自己苛待百官,这就如同臣误会陛下一样,实属多虑。”
徽瑶的神色并无变化,转而看向赵缵:“我见你似乎有话想说。你说,为何朕一句关心臣下的话,竟能引得臣下诸多遐想?”
赵缵先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即说道:“陛下,人主当思名之可言否,言之可行否,言行得当否,待下忠信否。陛下既说出关心臣下之言,便是言行得当,便是竭诚待下,又何必忧虑其他?”
徽瑶的神色仍旧毫无变化,转而问方其海:“你说呢?”
“臣,臣,臣无甚看法,无甚看法,对,无甚看法。”方其海这么说着,随后还是说了自己的“看法”,“君君,臣臣。臣受命于陛下,即使陛下当真苛待了臣等,臣也不当有所怨言……何况陛下也还没有亏待微臣等人……”他说罢,拿手撑了撑额头。
“都说得很好。”徽瑶笑道,“也希望诸位,在政事上也能这般用心。”
尤尚书波澜不惊,方其海长舒了一口气,赵缵却蓦然抬头,直视徽瑶。
在场的人中少有注意到他这番举动的——大多数人,仍低头注视着青石地板。
徽瑶回以他一幽深的目光,目如夜晚的泉眼。随后,她对尤尚书说:“朕难得来吏部一趟,忽觉吏部风光无限,流连忘返。”
尤尚书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话,也不去纠正“风光无限”“流连忘返”在此处用得是否合适,只讷讷地应道:“是。”
“你们都回去处理公务吧。”徽瑶先对吏部众官说,随后又对尤尚书说,“不如,你带朕去看看吏部众僚友的工作吧。朕也想体会体会与官同劳之乐。”
吏部众官听了她这番话,多在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不敢言。
符峙在此时,将上看的眼珠子缓缓下移。
桃花带雨醉,柳叶含烟眠。
“春入武陵溪,瑶草一何碧。”佼人踏着草上的雨水,边走边念着。
“反了反了!是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她的丫鬟细草提醒道。
“是的是的,反了!”佼人拍拍自己的脸颊,“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有……”她转头看了看细草:“你不许提醒我,枝上有什么!”
细草怔怔地点点头。
“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对,有黄鹂!”佼人为自己想起了诗句而欣喜,“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她低头自言自语地背着诗,不知不觉,竟撞到了前处的无涯。
“姑母。”佼人行了一礼。
“在背诗?”
“是……是啊。”
无涯也不做多问,自行吟道:“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了,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佼人还在想着无涯怎么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要背这首诗。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见无涯一副等待她评判的样子,呆呆地问道:“姑母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无涯微笑,“看来,你这首诗背得还不熟啊。”
佼人不明白无涯话里的意思,转身以疑惑的眼神看着细草,细草摇头以应。无涯笑着走开了:“无甚事,你继续背你的诗吧。”
时近傍晚。徽瑶终于看尽了吏部的“风光”,准备离去。
吏部众官又集聚在大门旁,拜送他们的陛下。
礼毕之时,赵缵出外,及至静寂的城郊,举头望晚天。
骤雨初歇时,落日烟霄里,那抹淡红的云霞,被拉得如百尺游丝那般绵长不绝。紫陌章台,一片花明柳暗,尽被夕阳照成了黑色的剪影。
他的影子,便落在这片花柳前。他扶着柳枝,偶一低首,猛地眨了几下眼,再抬首望日时,已有几丝彤云飘在那圆斜阳前,如同洁净的白玉盘上的几抹污渍。
他苦笑了一下,继续前行。惆怅,随着他的步伐更行更生。
不要为了我,放弃你珍爱的任何东西。
那是她多久以前对他说的话?
如李唐的张易之,本朝的萧白年,自古以来,与女皇、太后有过肌肤之亲的臣子少有不被人冷眼以待的——更何谈政治地位。以这样的身份行政,总是难以令天下服。他还想在朝中有所作为,岂可被儿女情长束缚一生?
能一生一世为君为臣,鱼水相依,也好,也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夜深了。江上有江帆寂寂、渔火点点。
赵缵看了江上精致,关上窗户准备着就寝时,忽闻叩门声。他整顿衣冠而起,见于寄一人独立门外。
“叨扰仲承了。”于寄笑道,“我应张郎的邀,共同外出集会,不想他竟把我拉到凝翠楼去。我本不愿光顾青楼,但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得与凝翠楼的姑娘们客套来往了一番,适才方得以脱身。但时已近宵禁,我家离得有些远,我只好先来你这儿住下了。”
赵缵笑道:“得有友人相伴过夜,我不胜欣喜呢。”便携于寄入内。
赵缵的府苑并不算大,屋外花草杂乱无章地相间着。赵缵自嘲道:“我忙于政事,府苑都许久无人打理了。”
“贵夫人可在?”于寄问。
赵缵面上的黯色转瞬即逝:“我年青时,娶过三任妻子,一人嫁来不满一周便去世了,一人在远嫁途中被土匪凌迫而死,一人逃嫁。我克妻呢,谁家敢把女儿嫁给我?”
“我原先在家乡时,也曾有过一任未过门的妻子。”于寄平静地说道,“那姑娘名叫腊梅,自幼与我青梅竹马。可她却在过门的前一日,无故投井而死。”
赵缵心头一紧,不作多言。
“如今,有了小潺,从前的一些伤心事也不令我那般在意了。”于寄洒脱道。
赵缵调笑他:“京中的大多数女子,可不喜欢你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流才子。”
“我并非风流。”于寄道,“在我看来,小潺与腊梅不过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自与小潺成婚以来,也不曾纳过一房妾室。我只是觉着,遇欢爱处且欢爱,为了一人空守一生,着实无甚必要。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赵缵叹道,“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无可厚非。”于寄笑道,“可若能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又何必为了所谓的坚贞放弃幸福?”
赵缵苦笑,知道于寄在这方面并非他的知己,便道:“我累了,先回房睡了。”
于寄独自赏月,也不多做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