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史达祖《绮罗香·春雨》
时近六月。烈日当空,草木生长,蝉噪林静,榴花开欲燃。
酷暑难耐之时,翰林院众位文人持扇摇凉,时而夸耀夸耀自己和对方扇上的字画。
于寄画了幅芭蕉树,将画贴在翰林院的墙头,笑称:“昔有曹孟德望梅止渴,今有我于书达望芭蕉乘凉。”
同僚皆笑。
一日,于寄仍如往常般在院中伏案工作时,丁淙忽然入内来。
于寄的同僚没有几个是不认识丁淙的,见丁淙近来寻于寄,纷纷侧目看他们二人。于寄顾虑同僚的感受,告了声歉,引着丁淙向外头走廊上去了。
“你怎么来了?”于寄问。
“我父亲带我进内廷来的,他自己去与陛下议事了,命我来翰林院给众位翰林送解暑的饮品。”丁淙提着手里的篮子,闷闷不乐地说道。
“那我替众位翰林谢过丁丞相的好意。”于寄笑着要去接丁淙手上的篮子。
丁淙将篮子往自己身后放,不欲让于寄拿到它:“公子王孙,应吟诗作对、挥文舞墨,他为何令我做这等仆从之事!”
“令尊用心良苦。”于寄婉言劝道,“你明年就将考科举,以你的才华,必可登科及第,登科及第后,你或许就将在翰林院任职。你早日与将来的同僚相知相熟,于你日后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还是心有不甘!”丁淙大声道,“这些翰林才华几何?不过都是些御用文人……”他后半句话未说出口,因为有于寄捂住了他的嘴。
“你疯了,沛湲,这可还是在翰林院。”于寄提醒道。
“你原来也与那些俗人一个样吗?”
“我性情宽厚,待人和善,这是我的本性,而非为了适应世俗。”于寄娓娓说着,又去拿丁淙手里的篮子,“他人怎么看你或许不重要。但你在外,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丁丞相。”
丁淙无言将篮子递给了他。
夏季的午后,是暴雨多发的时候。
这日的午后也不例外。丁淙出了翰林院,步在东街上时,暴雨骤然而至。
丁淙对此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撑开了伞,见街上没带伞的行人都慌慌张张地跑到屋檐下避雨,他嘴角挂起了得意的笑。
顺着伞沿,雨水挂成一卷珠帘。拖着这卷珠帘,丁淙疾步向前。隔着雨幕,他看见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手持荷叶盖在头顶,抵挡头上的雨水。嫩于金色的碧,点缀了整片灰黑的天。
丁淙悄然从那姑娘身旁走过。那姑娘眉目一抖,双手一滑,荷叶里积攒的雨水,便顺着荷叶的叶脉浇了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丁淙只觉好笑,把手举着的伞往那姑娘头上方推。
那姑娘起先神态极窘,后反应过来,握住了伞柄,绣面芙蓉一笑开:“谢……谢过丁公子。”
丁淙并未在意那姑娘对他的称呼,又大步大步地迈着步子向前去了。任凭风雨凌乱了他的头发,他一路走,一路吟诵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佼人回到家时,骤雨犹未歇。
她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飞作细珠在她脑袋边打着转。
“你这是怎么了?明明撑了伞了,还浑身湿漉漉的。”无涯怪道。
“无事,无事……”佼人笑得像春风里的桃花,“这伞……其实是一个过路的公子送与我的。”
“送伞?这寓意可不好啊。伞者,音散也。送伞,意即送散。”
“这样吗?那我怎么办?不行不行,我哪日必须把伞还给他!”佼人自言自语。
“你都不知他姓甚名甚,家住何方,如何还?”无涯一面说着,一面转过伞,使伞面恰好与她相对。
伞面以浅紫色为底色,点缀着些许红白山花。花丛间,一只身姿轻盈的白鹤穿花而过。伞面右上角,题着两行诗:
我欲穿花寻路 直入白云深处 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 红露湿人衣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无涯念着这两句诗,略有感触。
佼人已小步走到了无涯身旁。很快,她也看到了伞面上的那几句诗,怯怯地问无涯,那几句诗有何深意。
“你平日里喜读诗书,怎就不知这几句诗的深意?”无涯问。
“我……我只爱读那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佼人的声音渐说渐轻。
“伞上的诗,出自黄山谷的《水调歌头·瑶草一何碧》,与苏东坡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意思其实差不多。”无涯揽过佼人的肩,解释道,“作者愿从花间取路,直上云天仙境,一吐胸中万丈长虹,却恐花间行路难。意即作者愿摆脱世俗的杂念,活到超俗洒脱、神人无名的境界,却又对世间留存眷恋,不愿离开,两番无从取舍,左右为难。”
“他原是那样的人……”佼人喃喃道。
“他?你说何人?黄山谷?”
“姑母,其实,我知道这把伞的主人姓谁名谁。”佼人越说,吐字越含糊,以致无涯无法听清楚她说的最后几个字,正欲追问时,却见佼人已摇着伞踏着步子出门去了。
及至黄昏时候,阴云尽散。飞花弄晚,残雨笼晴。
佼人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秉着丁淙的伞,缓步向丞相府而去。她的步伐,随着心跳声一拍一拍的。
她在脑中一遍遍地排演着与丁淙相见时的场景,时而欲迎还拒地摇摇头,时而羞怯地低下头,脸颊微微红。
“吱”的一声,丞相府的大门打了开,几名官员从内而出,相互低语着。佼人见此,连忙将后背贴在红墙上,转了转伞柄,令伞面恰好遮住她的脸,紧闭着双目,不住地摇头。
门房的人已发现了佼人,好笑不笑地向佼人走去:“这位姑娘,我看你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些时候了,是来找何人的?”
“我没有来找人!我才没有来找人!”佼人摇摇手。在门房的人探寻意味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了丁淙的伞,“我来还伞,还你们家丁公子借与我的伞。”
“我们公子借伞与你?我们公子何时也这般懂得怜香惜玉了?”门房的人面露欣慰的笑。
“怜香惜玉?”佼人念着这四个字,又痴痴地笑了。
恰在那时,于寄与丁淙二人过相门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丁淙问仆人。
“公子,这姑娘说,她来还你的伞。”
“我的伞?”丁淙看着佼人,很快想起了事情的始末,大手一挥,“无妨,这把伞也值不了几个钱,我们丞相府财大气粗,就送给你也无妨。”
佼人见丁淙这副豪迈的样子,没由来地心伤:“不……不行……我借你的东西,应该……要还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声如蚊蚋。
“沛湲,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于寄道,“送伞即送散,哪个小姑娘愿意与你这般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缘散呢?”
佼人脸颊红胜照日芙蓉,心里埋怨于寄何须将话说得这般直白。
“我可不信这些。”丁淙道,“人聚人散终有时,不为还伞存,不为送伞亡。”
几点微光,在佼人目中聚起。
“不,送伞与还伞,可不仅仅只是个寓意。”于寄道,“还伞与人,是因你不愿与该人缘散。心里不愿缘散,言行上也自当百计留人。”言罢,他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丁淙。
丁淙眉毛耷作书法字的撇捺,手虽渐渐向佼人手里自己的伞上移去,目光却停留在于寄身上。
佼人并不抬头看他,手抚着伞柄,心下怅然若失。见丁淙渐渐将手移来,她紧握的手指一松——
伞在空中打了个弧,顺着伞面的弧度,几滴雨水飞旋如絮。待伞落地,它浮在了地面的积雨上,如同一架舟。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的……”佼人轻声道。
丁淙举起了伞,转身时,面上犹带笑:“无事,多谢姑娘归还我的伞。”
“应当是我来谢你……”佼人含糊地说着这话时,丁淙已携着于寄的手远去,只留给她一道颀长的背影。
隐隐约约地,传来二人的谈笑声。
“我竟不知,我今日带出来的原是这把伞。”说话的是丁淙。
“你撑伞时竟不注意伞上的图案?”
“为何要注意这些?伞的作用是遮风挡雨,而非观赏。”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还在伞上画图?”
“当初只是为了满足当初的意兴。”
“沛湲真妙人也!”于寄说这话时,转头看了佼人一眼,“不愿给翰林院的翰林们送解暑饮品,却愿意给一个并不熟识的姑娘送伞。”
“我记得那个姑娘,她好像与小潺很是交好……”
风声雨声里,他们离佼人越来越远,谈话声也渐渐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