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岑参《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五月末的某一日,内侍常春来孝成公主府传召,称陛下召见范姑娘。
“陛……陛下要见我?”佼人慌了手脚。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陛下闻说范家有一遗女,甚感惊奇,特命咱家带范姑娘去见见她。”
无涯腾然起身,坚决要跟去,却被常春拦住了。
“公主,陛下可吩咐了,您不得跟去。”常春一笑,无涯就觉牙痒痒,“奴婢知道您的性子,勿要令咱家为难。您大可放心,陛下于情于利都没必要伤害范姑娘。”
佼人被常春领到了御书房拜见徽瑶,一路上,她都低着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陛下,范姑娘带到。”常春报道。
“民女见过陛下。”佼人立即行礼道。
“范姑娘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你该自称‘臣女’。”徽瑶身边的女官如雁出声提醒道。
佼人埋着头,不敢出一言以复。
“名叫什么?”徽瑶问。
“叫……佼人……”佼人声如蚊蚋。
“是无涯为你取的?还是你先父?”
佼人还在想着陛下为何没追问她的名儿是哪两个字,半晌才意识到陛下又问了她另一个问题。她紧张极了,唯恐一个不慎被治以不敬之罪,不住地摇头,略带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起来吧。”徽瑶抬眸,忍俊不禁,“过来,为朕研墨吧。”她又对近旁的司墨宫女道:“你可以下去歇会儿了。”
司墨宫女便行礼告退了。佼人一时进退不得,旁顾左右,心砰砰地跳动不停,慢慢腾腾地起身来,不敢近到徽瑶身旁。
徽瑶看着她那样子,不觉好笑:“这么怕我?”
佼人慌道:“不……不敢……”
徽瑶笑意更甚:“不敢怕?”她顿了顿,直视佼人的面颊,“那是怕,还是不怕?”
佼人不住地颤着身子,不敢回答徽瑶的话。
徽瑶倒也不再理她,又低头批起了奏折。佼人这才想起她是被唤来研墨的,便挪到桌旁,低首,拿墨在砚台上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墨研得均匀不均匀,她也不管。
徽瑶不时抬笔去沾墨,其间也不与佼人说一句话。
一炷香烧尽。佼人已觉手酸脚酸,可她见徽瑶仍在批阅奏折,她也不敢停下,只是研墨的速度相较先前明显慢了。
徽瑶再拿笔来沾墨时,砚台已见底,她抬眸去看佼人。顺着她的目光,佼人慌忙跪下。
“罢了。”徽瑶摆手,“朕等你研完墨,再批奏折。”
翠绡听得这话,立即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资治通鉴》递与徽瑶。徽瑶便看起了书。佼人心下愈发慌张,跪着不敢起身,已觉膝盖酸疼。翠绡见此,瞅着徽瑶的脸色搭住了佼人的手,欲扶起她,不想,过度紧张的佼人却在半起身时抽开了她的手,以致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徽瑶的注意。但她只看了佼人一眼,立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书本上。
佼人拿手撑着地,爬了起来,看到徽瑶正聚精会神地读书,她又手足无措了起来。片刻,她终于想起徽瑶叫她研墨的命令,于是再次怯怯地走到桌旁,慢吞吞地研起了墨,研一下,抬头觑一下徽瑶的神色变化。她眼睛的余光看到窗外一束阳光时,心里只盼望着陛下快些放她回去。
不知不觉,墨汁已盖满了砚台底部。佼人瞥了瞥徽瑶,竟不敢出声唤她。
她觉得委屈不已,却不敢放声而哭,神情先恍惚了,终于不慎把墨掉在了地上。
徽瑶放来目光的那一刻,佼人紧张至极,举起手不停地说自己并非故意,竟忘了该跪下说请罪的话。
徽瑶笑了,温和地问她:“墨磨好了?”
“是……应当……”
“磨好了便回去吧。”
佼人心下大喜,却不敢把腿向外迈一步。
徽瑶只觉好笑,便命人找了一个嬷嬷领着佼人回去。
一回到公主府,佼人就抱着无涯的腰放声大哭。
无涯一只手轻轻拍着佼人的背,以示安慰,并问她:“陛下让你做了些什么?”
“她让我研墨研了一下午。”佼人道。
“你给闷坏了?”无涯笑道,“她又没打你,没骂你,你竟这般难受?”
“陛下好可怕。”佼人哭道。
“可怕?”无涯忍俊不禁,“总没有我可怕吧。”
“不。”佼人摇手,“姑母平日里粗声粗气的,乍看也觉极难相处,但内里却是个平易近人之人;至于陛下,她说起话来倒是温和柔婉,但她的那种温婉,与他人的温婉都不一样,她威仪棣棣、笑而生威,就像……”
“就像是江南的冬日,说它冷,它绝对不及北方的冬日冷。北方雨雪瀌瀌时,江南仍是肃霜天气。北方的冬日,虽风沙弥漫,寒气逼人,待在暖阁中,有炭火烘烤,总不会太难过;可江南的冬日,那股栗冽的带着湿气的寒气任凭火烘炭烤也驱逐不去。因此,冬日时你待在江南,会觉比在北方难受百倍。”无涯接她的话道。
“是啊。”佼人连忙道,“姑母是北方的冬日,陛下是江南的冬日……”
“她除了让你研墨,就无其他事情?”无涯又问。
“没有没有。”佼人连声道。心下则切切嘟囔着:“幸好陛下没让我做其他事情。”
无涯陷入了沉思。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佼人走后,睹见佼人惊惧状的孟嬷嬷禁不住叫道。
“她并无其他深意。”无涯道,“徽瑶是最会看人的,试试佼人的性子,她总是放心些。”
“如此嘛……”孟嬷嬷沉吟着,“那她今日这一出,到底算是试出了佼人姑娘的性子没有?”
无涯摇摇头,孟嬷嬷眉目顿紧。
“我不好说,实在不好说。”无涯喃喃自语。
尤尚书近来心烦意乱。
赵缵早察觉到了尤尚书情绪的反常,却并不主动过问尤尚书发生了何事,只提醒方其海、符峙等人:尤尚书近来心情不佳,在公须谨言慎行,勿要惹得尤尚书不快。
赵缵是这么对僚友说的,他自己更是那样做的。
他去给尤尚书送公文时,就静静地推门而入,默默地把公文放在桌角,其间不发出一点声响。
但尤尚书还是察觉到了赵缵的到来,在赵缵放下公文,转身欲出的时候,叫住了他。
“我有一事,困惑不已。”尤尚书道。
“下官愿尽绵薄之力,为尤尚书排忧解难。”
“几日前,你与方其海向我讲起冗官之事,我心有所感,今日便上奏陛下,告知她臣子之忧。陛下先说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后来又与我说,明年科举要如何,她计犹未定。”
“陛下心知冗官之患,但她亦有不得已之处,权衡得失,未得其端。”赵缵道。
“我也以为,陛下是这般意思。这些尚算不得奇怪。奇怪的是,我将走时,陛下与我说,见我颜色憔悴,想必近来多有劳累,如果身子骨撑不住了,歇一歇也无妨。”
赵缵笑了:“陛下关心臣下,因而有此语。尤尚书能得陛下关心,不可不谓有福。”
“如若她说那些话当真只是为了关心臣下,我便也松了一口气。”尤尚书道,“可我总觉,她话里别有深意。你说,陛下告诉我,我该歇一歇,是否是我与她提起冗官之事惹得她不快,她已有黜免我的心?她那句‘歇一歇也无妨’,是否在暗示我:我离开吏部尚书这个职位,去担任个能‘歇一歇’的闲职也无妨?”
“尤尚书大可不必多虑,多虑伤身。”
赵缵劝道,“陛下向来雷厉风行。若您当真惹得她不快,谪令早就下达了,怎还会留着您于此时此处与我讲述你的忧虑?”
“那或许她便是在警告我。我首次惹得她不悦,犹得小歇。如有下次……”
“陛下总不是昏君,岂容不得忠谏之言?陛下如有那层意思,您百想千想也无法令她改变主意;陛下如无那层意思,知自己关心臣下的话被臣下这般解读怕是要寒了心。”
向来温和的尤尚书忽而情绪激昂:“她容不容得忠谏之言我不知!我只知,莫要忘记毕、邱前车之鉴!”
赵缵的面容凝固了住,不再发一言。
尤尚书以为自己言行过于激进,也缄口不再言。
半晌,他对赵缵说道:“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