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钱珝《未展芭蕉》
天气把人僝僽,落絮游丝时候。
佼人百无聊赖,独坐闺中时,常衔着一支笔,对着帘幕外的春草百花、堆烟杨柳,闲作诗赋。
“相思只似中庭花,似开却谢,似闭却发。”丁潺念着佼人的诗句,“嗯……写得还算可以,是写给谁的?”
“没有写给谁!”佼人立即说道。
“没有就没有嘛。”丁潺笑,“想想宋代,晏殊欧阳修那几个大男人,还不都爱写小女子的闺思?”
“是……是……是……”佼人讷讷地应道。
“对了,端午前日,我要郊游出行,你是否随我们而去?”
“去哪儿?”佼人问。
“乘兴而行,随兴而走,何须知晓目的地?”丁潺笑道。
“那会不会……走迷路了……”佼人声音渐说渐轻,不用丁潺提醒,她已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有多傻。
“再怎么走,总不会走出汴梁城吧。”丁潺扯扯佼人的袖子,“左右你一黄花大闺女的,日日待在闺中缝花绣鸟也是无聊,倒不如随我们出去见见世面。”
听到“见见世面”这四个字,佼人愀然变色。她知道丁潺并无意讥讽她没见过世面,偏就是做不到不介意她所说的话。
“对不起。”丁潺依旧笑着,爽快地道歉,“我并非有意讽刺你。”她做这番道歉,只是因她出口伤人理应道歉,至于被伤害到的人是否仍旧对她的话耿耿于怀,是否原谅她——那不是她在乎的事情。
“无事。”佼人渐渐低下了头。
丁潺拍了拍她的肩:“你这样子,哪像是杀敌无数的孝成公主的侄女?到底是否随我们出行,总给个准信吧。”
“你夫君也去吗?”佼人闷闷地问。
“哪有我去了,他却不去的道理。”
“你们成双成对的,却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在后头。”佼人嘴角下撇。
“哪有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在我们后头?丁淙也去,他年近二十了,却还拖着赖着不肯娶妻呢。”
听到这话,佼人的面颊略略泛红,寻思着丁潺言下之意是否是有意撮合她与丁淙。
她没当着丁潺的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为免自己的幻想被打破。
“又想什么?”丁潺戳戳佼人的脸,“去还是不去啊?”
“不去了不去了。”佼人连连摆手。
丞相府。
于寄未进其门,先听到阵阵争论声。
“‘凝恨对残晖’的‘残晖’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无其他特殊含义,你为何非说‘残晖’是在暗喻大唐国势日薄西山?”
“我……韦庄就生在晚唐……”
“他生在晚唐为何就得在诗中暗喻大唐的国势?你为何总爱给诗句牵强附会些意思?上次,你又说《蜀道难》是李白担忧入蜀的杜甫与房琯所作……”
对手无言。
于寄静静地向前。
这场争论的胜利者丁淙与落败的贵公子一同走出门来,与于寄打了个照面。丁淙见到于寄,面露喜色。那名贵公子瞟了于寄一眼,悻悻地离了去。
“我以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于寄道,“韦庄生在晚唐,同时期的许多诗人都曾在诗中表达对国势的隐忧,如‘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且,看韦庄的生平,他可不是一个流连花间、不问国事之人,在词中以‘残晖’暗喻大唐国势转衰,也并非无迹可寻。”
“你与他不一样,你是当真对这首词的意境有所体会,他是听到教书先生怎么说,自己便人云亦云。”
于寄笑了:“教书先生可不屑于教授学生如何鉴赏花间艳词。”
丁淙哑然无语。
“沛湲可忘了,君子和而不同?”
“你不必再说了。”丁淙略感羞愧。
于寄深知丁淙的性子,便不再多言,只是点到为止。
“我与小潺,约好五月初四的时候去潭影寺拜佛求子,你可愿随我们而去?”
“拜佛求子?”
“其实是外出赏芳,拜佛求子这套说辞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以免他们说我只知踏春赏芳,而不务正业。”
“我们做我们的,管他世人诽谤。”丁淙不以为然,“况且,我可不认为拜佛求子便是‘务正业’。”他扭了扭头:“至于我是否同你们一道去……你不该今日来问我,今日的我,是无心你们出游玩乐的。五月初四那日,我应当也是没心情的。偶然兴起时,再去潭影寺寻你们。”
于寄一笑置之。
五月初四的日子很快到来。
佼人甩开所有侍从,独自跑上街头。暮春已去,垂杨紫陌上绿柳成荫,苍苍不见絮色。路摊上,一把把遮阳伞如同盛开的莲花。
佼人迷茫四顾,透过人群的间隙,找寻着丁淙的身影。
这般期待着见他,为何不同丁潺一道出行?只是不愿看到他见到自己时那异样的眼神罢了。
佼人仰了仰头,叹了一口气,觉口干舌燥,信步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喝茶。见到靠门处一推杯换盏的身影,她猛然一惊,赶紧躲到门外,口里喃喃地念着:“他不是随小潺姑娘出去了吗……”
日色落在她头上,也照着她头顶天水楼的牌匾。
楼上紧闭的窗门里,方其海正与赵缵议论公事。
“你可以放心,这儿是我家的酒楼,有什么话在吏部不方便说的,都尽可在这里说。”赵缵道。
“咳,我每次过来,你都要与我说这种话。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好像是件大事……不不不,不是大事……反正是件与你我都无关的大事。”
“都说是大事了,那还能与你我无关?士大夫应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赵缵道。
“对对对,事事关心,事事关心,事事关心。”方其海念叨了起来。
“所以,究竟是什么大事?”
“明年又将开春闱。”
赵缵定定地看着方其海,等待着他将话继续说下去。
“两年前的春闱,陛下把应试的三百余名考生都收到了朝中。如今,景囯外头有燕、楚两国虎视眈眈,战事岂会少,打仗制备军饷,需要钱财。陛下明年若是再收那么多考生进来,朝廷可养不起他们啊!”
“陛下对此并非无所作为,几日前,她才下令拆了西南角的蘼芜苑。”
“蘼芜苑是什么地方?也就太祖的江贤妃那般特立独行,住在荒僻的西南角,给自己的宫殿取名不叫什么宫什么殿,却叫什么苑;也就太宗的田淑妃和天赐帝的宁昭仪两位怪性子的娘娘愿意住那儿。宁昭仪去世已近五十年,那处宫殿也废置了将近五十年。”
“正因如此,陛下要拆蘼芜苑,御史台的那些御史们才未做阻拦。”赵缵道,“毕竟是间宫苑,造价不会低。”
“可你觉不觉得,陛下此举,仿佛是在告诉我们:银钱的事情,她自会设法解决。明年科考,她还是要并收几百多名考生。”
赵缵思量了半瞬,神色复杂:“不会的……两年前她那么做,只是因根基未稳……”
方其海急了:“你在想什么!不说朝廷的开支,她若次次令所有考生榜上有名,天下读书人哪还会发奋读书?反正无论考得好不好,都可榜上有名。”
赵缵静默不答。
“赵郎,你不如……不如……”方其海看着赵缵,在赵缵真诚的目光下,终将话说出了口:“不如你去……去劝劝陛下吧,对,劝劝陛下。”
赵缵克制着未使自己的惊讶表露在面上。
“你会去吗……我都不敢去,不敢去,对,不敢去。”言至此处,方其海呼吸急促了起来,语速也快了起来,“陛下那性子……不对,不是性子,是……是威仪。陛下那番威仪,我都不敢坐在她对面与她说话。若有许秩这般能言善辩的人同我一道过去我还稍稍宽心些,若叫我一人独自应对她的问话……”
赵缵想起从前的庄姑娘,极想问一句,陛下哪有这般可怕。但他却以手称额,答道:“是,我也不敢。”
赵缵拿过桌上的折扇,打开,将扇底风越扇越大。
“你这儿确实挺热的。”方其海来回甩着手掌作扇子,“但你也别……唉,看到摇动的扇子,我觉心烦。”方其海起身,打开了窗。
赵缵随他起身,走到窗边,见到了立在屋檐外的佼人。他连忙唤陈小二入内。
“掌……郎主,怎么了?”
“楼下那个姑娘站了不久了吧?”
“我不知道……”
“她是孝成公主的侄女范姑娘。”赵缵语气平静。
“孝成公主的侄女……站在楼下……小二还不知道她在楼下……她是不是知道我们两个在楼上,有意听我们的对话?”方其海失色。
“应当不会,我们窗门紧掩着,她没那么容易听到。”赵缵注视着佼人,“我下楼看看。”
方其海出于尊重,未随赵缵下楼,独坐窗边下望。不过片刻,赵缵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姑娘是何人?”赵缵见到佼人,明知故问。
伫立许久的佼人见赵缵前来,略感惊慌:“我……我是孝成公主府的范姑娘。”见四旁行人纷纷侧目,佼人又后悔报出了姑母的名号。
赵缵看着佼人惊忙失措的样子,放心了些许,好笑不笑。佼人却更慌了,又说道:“我……我是来找丁……找翰林院的于翰林的妻子小潺……不是,是丁夫人。”
“敢问姑娘,此行可是为孝成公主而来?”
佼人惊讶于赵缵问出这样的问题:“姑母不知我来此。”
赵缵声音柔和:“姑娘既不是为孝成公主而来,只说你是范氏即可,不应冠上孝成公主的名号。姑娘需明白,你以孝成公主的侄女身份出行时,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孝成公主。”
佼人默不作声,觉自己做错了事情。
“日高天炎,姑娘在烈日下候了这么久,也是辛苦,何不去前头的凉亭里坐坐?还可少遭进出行人异样目光的注视。”
佼人扫视了下进出的行人,低下了头,怏怏不快地离开了天水楼——未依赵缵的话向沧波亭的方向去。
“也是,一个姑娘站在我们门口,旁人不知所以,影响我们做生意。”陈小二在赵缵身旁说道。
“今日,丞相府的公子可曾来过?”赵缵忽然问。
“丁公子?他好像来过,我把酒菜都放在他桌上了,他却留下张字条说自己兴致尽了,走了,极可能是从后门走的,坐柜台的三夫人都没看到他出去……钱倒是付清了。”
赵缵望着佼人离去的方向,嘴角牵动的那抹笑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