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白居易《七夕》
绿树荫浓的时候,丞相府的主堂挤满了朝廷的各路大臣。
“怎么不见丁公子?”一干人中,郭北最先坐不住,问道。
“他……想必是看诗书看得入迷呢。”丁崇岭笑着,招来仆从,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再派个人去把沛湲叫来。”
仆人屈膝行了个礼,立刻出了主堂。
“丁公子当真是才华横溢啊。”说这话的是太常寺少卿陆定。
“确实。”郭北看向陆定,“阁下可是太常寺陆少卿?”
陆定看着身上官服的图案,奇怪于郭北为何明知故问,但他还是照实答道:“正是。”
“太常寺可真是个好地方。”郭北似叹非叹,“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那个兢兢业业的庄寺卿。”
“但我必定不会教出庄家那样的儿女!”陆定赶忙道。他的本意,是想告诉郭北他未来的儿女必定不会篡权篡国。待他将话说出了口,他忽觉不对,连忙起身向丁崇岭行礼:“下官出言不逊,求丞相原谅。”
“这不是我原不原谅你的事情。”丁崇岭神色如常,“是陛下原不原谅你的事情。”
当晚,陆定就接到了贬谪的圣旨。
而丞相府中,丁淙仍坐在窗里,如痴如醉地读着他的诗书。连丁崇岭入内,他都浑然不觉。
仆人想出声提醒丁淙郎主到来,却被丁崇岭制止了。他静静地立在门边,静静地观望着丁淙读书的样子。
丁淙看毕一本书时,窗外已萤火漫天。他合上书,抬头,这才惊奇地发现了门边的父亲。
“父亲。”丁淙赶紧起身行礼,并引着丁崇岭坐到他原本读书坐的椅子上,“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丁崇岭笑着答道。
“幸好父亲刚来不久我就把书看完了,不然我沉浸在书中不知身边动静,可能会让父亲久等。”
丁崇岭的仆人咳了咳嗽,终是没有把话说破。
“你看书看得认真,这是好事。”丁崇岭声音慈和,“但你也要记得,士大夫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时常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丁淙笑道。
“我说的,不只是这些文人雅士的情趣。”丁崇岭道,“沛湲,你终是要入仕的人哪。文人可以风流不羁,风花雪月;朝臣却必得端庄正谨,维民所止。”
“可我不想变得那样,父亲。”丁淙道,“当今朝廷,真正做到‘维民所止’四字的又有几人?我知道父亲是怪我今日下午不肯见朝臣,丢了您的颜面。但我当真不明白这些人的所思所想。就说探病吧。哪个生了病的人不希望卧病清幽之处,静养着不被人打扰着?可那些朝臣,知道朝中哪位大员病了,就争先恐后地去探望。哪个人不去探望,反会被人认为是与那名大员关系不和。生了病的那个大员病魔缠身,疲倦不已,却还要应付那些朝臣的虚与委蛇。今日我学诗,亦是如此。夫学须静也。他们又以仰慕我的才华为借口,来打扰我。可是我不愿被他们打扰,我只愿从心而活。”
“唉,怪我。”丁崇岭叹了口气,“怪我把你养成了这样性子的人。”
“父亲觉得,我这样的性子不好吗?”丁淙苦笑,“我倒是庆幸,父亲把我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你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可待你入了仕,你终究是该变的。”
“为何我该变?一个真正大气的王朝,应当包罗万象,而不是逼迫所有鲜活有个性的人变成刻板的、一味谄媚的人。儒家和道家思想都推崇大同,但何为大同?在我看来,大同便是允许各式性格的人存在,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相互牵制,没有谁理所应当为谁改变,人人都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样子。”丁淙目中含光。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就应该理解某些小人,因为,善与恶应当相互牵制。”丁崇岭道,“但是,事实上,你轻视小人,甚至把一些不算小人的人称作‘小人’。你理想如此,为何对现世这般不肯包容?”
“那些人本就是小人!”丁淙高声道。
丁崇岭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怪我……都怪我……”
在榴花的闭谢里,银汉秋期将近。
“真是越变越美了。”无涯为佼人理着衣襟,由衷赞叹道。
佼人的目光越过无涯的肩,对上铜镜里的那双眼睛,讪讪地笑了笑。这时,有下人上来向无涯汇报本月事宜。佼人趁无涯不注意,迅速把捏在手里的绢花簪到头上。注意到无涯转目看来,她晃一晃头,绢花又掉到了地上。
无涯看着佼人,只觉好笑。
这时,又有下人进来,告诉无涯:“门外有一个圆脸的家伙儿吵着要见您。”
无涯急忙起身,由下人引着向外走去。佼人俯身捡起地上的绢花,顾盼一番,再度把绢花插到头上,随后点着小脚步子出门去了。
市街的吵闹,并不能影响读书人的热情。
七夕节,正是读书人的晒书节。大家公子们纷纷把家中藏书搬到门外的竹架子上,有闲不住的,去近邻好友家串串,若看到好友晒出来的书不及自家的多,便够暗喜数日。
“给我拿一个两轮的车,我用那个来晒书。”丁淙对仆人吩咐道。
“公子我知道您心高气傲,可您也不用把书装在车上向满城人炫耀我们丁家的藏书吧。”
丁淙摇摇头:“我当然不是为了炫耀。我问你,你知道怎样晒书最合适吗?”
未等仆人反应,丁淙先自发答道:“晒书晒书,当然是要逐着太阳晒。黑夜过后,太阳自东山升起,因而朝晨时应将书置在东边的地方;薄暮冥冥,太阳自西边落下,因而傍晚时应将书置在西边的地方。就如庖丁解牛,顺天而为。”
仆人闻言大笑:“我的公子啊,这晒书就是个习俗,就是个形式而已。你还真把晒书当晒书啊。”
丁淙色恼:“听我的吩咐就是了!哪里那么多废话!”
“按您说的,逐日晒书。太阳在天上转,我们难道也要为了晒书跟着太阳在地上转?这么累的活儿,我可不去干。”
“你不去我自己去干!”丁淙愤怒地推倒仆从,自己抱着一叠书冲了出去。
他当真按照自己所说的做了。
丁淙推着两轮车一出门,早上收到谪令的陆定立即凑到他的肩旁,巴巴地呆望着他。
丁淙咳了一声,略感不自在:“陆寺卿,何事?”
“丁公子不必再管我叫‘陆寺卿’了,我已被贬到外地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陆定略感懊恼,但在丁淙面前,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懊恼,说道:“早先,我读到丁公子今年的新诗,对丁公子的才华大为赞叹。”
丁淙毫不掩饰地笑了,嘴上却还说:“您是长辈,不必奉承我这个小辈。”
“我读到你有一首写春景的词,里头有一句‘微雨杏花开,探春燕子来’?”
“这确实是出自我的手笔。”
“我觉得,这两句词,它不单单是在写春景。”陆定道,“这两句词,有如刘梦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之句,其中蕴含着人事代谢的哲理……”
“我年龄还小,对于人事代谢之类的事情,我还没有深切的体悟,如何能入诗?”丁淙道,“您不要高看了我,这两句词,我只是想写杏花开处燕子来的春景而已。”
陆定尴尬不已:“丁公子……你这作诗之人未必有此意,但我这读诗之人……”
“您领悟到了另外一层意思,并无不可。”丁淙看了他一眼,“只是,您领悟到的,便是您的东西,何必与我纠缠不休,必定要我接受呢?”
“我并无强逼着你接受的意思……”
“那您也没有与我纠缠的必要了。”丁淙不再多说,推着准备好的晒书的车走了。
候在门边听尽了丁、陆对话的门房小厮禁不住笑出了声。
佼人在大街上乱荡。不知不觉,来到了天水楼门口。
“我记得,天水楼门口有个亭子的……”
丫鬟细草笑了:“那叫沧波亭,是在天水楼西边的后门外。”
“哪里是西边?”佼人不好意思地问道。
细草指了指方向:“那边,那边是西边。”
“哦,那边是西边,那边是西边……”佼人低头看路,顺着细草所说的方向走去,嘴脸念念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不觉撞到了人。
“那边是西边!”佼人一抬头,便连忙叫道。她话已出口,立刻掩住脸,只觉尴尬。
对方爽朗的笑声,散落在她身前。她终于渐渐放下遮着眼睛的手,一见到眼前人熟悉的容貌,她的眼睛便立刻被星星点点的光撒满。